第九百三十八章 破而後立

　　節度使府的門子是個好職業。
　　節度使是個和氣人，劉擎等人也不是那等甩臉子的。
　　節度使甚至進門時，還會對門子微微頷首。
　　上行下效，誰敢給門子臉子？
　　大清早，劉擎來了。
　　“見過司馬！”
　　門子行禮。
　　劉擎頷首，“老宋來了嗎？”
　　門子說道：“宋公還未到。”
　　“老家夥，呵呵！”
　　劉擎打個哈哈，愉悅的進去了。
　　隨即，官吏陸續到來。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大老板來了。
　　“見過國公。”
　　門子行禮。
　　楊玄頷首，“都來了？”
　　門子說道：“宋公還未至。”
　　這是……腰子不行了？
　　宋震的身子不錯，故而楊玄沒擔心他生病。
　　“見過國公。”
　　“見過國公。”
　　楊玄壹路點頭。
　　“宋震多半是累了。”
　　劉擎壹臉唏噓，“老不以筋骨為能，他這把年紀了，卻還和那些年輕人壹起去花叢中……哎！”
　　冬季是枯燥無味的，百姓沒啥盼頭，就蹲在家中窩冬，少動，就餓的慢壹些，節約錢糧。
　　所謂飽暖思淫欲，有錢人自然就不甘心這麽耗費生命，於是各種趴體應運而生。
　　青樓、酒樓在這個季節的生意格外好。
　　楊家也有酒樓，據說生意好的出奇。
　　當初管大娘還建議弄青樓，被楊玄冷著臉問她是否願意去做老鴇。
　　在楊家後院做管事不香嗎？
　　管大娘就此閉嘴。
　　楊玄問道：“明春的種子錢可準備好了？”
　　“此次攻破內州，繳獲了不少錢糧，除去留下些給甄斯文戍守之外，盡數弄了回來。主要是用在接下來的移民和春耕上。”
　　劉擎說起這些滔滔不絕。
　　“真正的貧民，回頭種子錢還不上，節度使府也不催促。不過，債務不能免……只是，十年八年的，看吧！”
　　“不免債務是規矩，不催是仁慈。”楊玄很滿意。
　　“是秦國公仁慈！”劉擎說道。
　　“您別累著了。”楊玄很心疼老頭，但又尋不到第二個能完全讓他放心的大佬能幫他掌控北疆。
　　“還行，別擔心！”劉擎眼中看著有血絲，多半是又熬夜了，“老宋能幫不少忙。”
　　他不說累，楊玄不說給他尋幫手。
　　二人默契的就像是壹對真正的父子。
　　“曹穎再熬熬，回來也能給您打個下手。”
　　楊玄終究不舍老頭。
　　“曹穎之事老夫不過問，不過壹句話，莫要勉強。”劉擎知曉曹穎被楊玄丟在燕北城的用意，所以從未抱希望。
　　“楊略若是能回來……”
　　楊玄突然壹怔，自嘲道：“我竟然許久未曾想起過他。”
　　“妳還年輕。”劉擎笑道：“年輕人總是朝氣蓬勃，壹切都是往前看。而老人，譬如說老夫，就喜歡想著，就喜歡有個人牽掛著，否則這心中就空落落，覺著這世間無趣無味。”
　　楊玄不禁笑了，“我去宋公家中看看。”
　　劉擎突然笑了，“小心被打悶棍。”
　　“不會！”
　　看著他出去，壹個官員笑道：“司馬牽掛的是兒孫吧？”
　　劉擎默然。
　　目光跟著楊玄出去。
　　輕聲道：“老夫牽掛的，就是妳啊！子泰！”
　　內州壹下，北方局勢驟變。
　　北遼會警覺，由此不再把北疆當做是壹個可以暫且擱置的對手。
　　而長安也是如此，李泌等人會警覺，擔心北疆成為壹個龐然大物。
　　北疆，將會成為風暴中心。
　　這股風，起來了！
　　再也不會停下。
　　楊玄出了節度使府，門子壹臉會意的笑。
　　國公又要去關切百姓了。
　　這個借口百試百靈，不管是劉擎還是宋震都沒法反駁。
　　“老夫有些同情劉擎，覺著他便是妳的奴隸。”
　　見到宋震時，他正精神抖擻的練刀。
　　“您說的是。”
　　楊玄很是客氣。
　　“為何不反駁？”宋震收刀，氣喘，但很快壓下去了。
　　“您說什麽就是什麽。”
　　“這話，老夫怎地聽著耳熟……這不是老劉發火時妳的搪塞之語嗎？”
　　宋震看著他，突然壹聲大笑。
　　“呵呵！老夫也是妳的奴隸！”
　　楊老板滿世界跑，兩個本該滿世界遊玩，享受老來樂的老頭，被牢牢的扣在了節度使府中，為他做牛做馬。
　　“看您說的，這不是為了共同的目標，壹起努力嗎？”
　　楊玄自來熟的去給自己弄了杯茶水，還沒喝，就被宋震搶走了。
　　喝壹口茶水，深吸壹口有些刺痛肺腑的冷空氣。
　　“活著真好。”
　　宋震和他進了書房。
　　熊熊燃燒的炭盆端進來，室內漸漸暖和。
　　“許多人家燒不起。”宋震說道。
　　“我們的任務，便是盡力讓更多人能吃飽穿暖。”
　　這是楊玄的目標。
　　他看過另壹個世界的取暖……電力！
　　他也想過去琢磨壹番，就問朱雀需要多久。
　　——等妳掌控大唐，說壹不二時，記得交待兒孫，要壹直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大概兩百年吧！
　　他嗤之以鼻，朱雀把需要的產業列出來，又順著列出需要多少工業種類，而這些工業種類需要多少工程師，多少經過培養的工人，需要多少代攀登……
　　先弄學校吧！
　　教個幾十年，就能攀登科技高峰了。
　　艹！
　　楊玄唯有用這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妳還得讓這個世界漸漸適應科技。
　　否則不是妳燒死他們，就是他們燒死妳！
　　“是啊！”
　　宋震的臉上有幾道淡淡的疤痕，那是崢嶸歲月留下的功勛。
　　“這壹天，老夫擔心看不到了。”
　　“宋公何出此言？”楊玄微笑問道。
　　宋震說道：“內州壹下，老夫很是歡喜。可歡喜過後，卻不得不陷入憂慮之中。”
　　“您說。”
　　楊玄微笑。
　　宋震嘆息壹聲，“內州壹下，北疆的態勢從未有過的好。進可攻，退可守。而北遼，由此就變成了守勢。子泰，妳可知曉自己做了什麽？武皇之後，這是大唐第壹次逆轉北方局勢。”
　　“您覺著我該不該如此？”
　　“該！可妳讓北遼與長安同時感受到了威脅！”宋震看著這個年輕人，“老夫曾說過，別著急，等陛下再老些。人老了，就不想折騰，這時候出手，他只能看著，只能選擇妥協。”
　　這是真心實意的關懷！
　　楊玄說道：“可許多事，時不我待。”
　　“妳在擔心什麽？”宋震問道。
　　楊玄說道：“帝王漸漸垂暮，世家門閥虎視眈眈。楊松成更是以潁川楊氏家主的身份，扶持皇後嫡子……宋公，這個局面，讓妳想到了什麽？”
　　“權臣，江山震蕩！”宋震面色凝重，“這，暫且輪不到妳來擔憂。妳要做的是看好北疆，盯著北遼。至於長安變動……”
　　“任由它變動？”楊玄笑著問道。
　　宋震默然。
　　晚些，他喝壹口茶水，“到時候，妳多半成了威震北方的無冕之王。那時候妳跺跺腳，長安就得哆嗦壹下。若是妳插手興廢之事……”
　　楊玄看著他，“您擔心我會出兵關中，以武力威懾世家門閥，隨後挾天子以令天下？”
　　“其實，老夫覺著，讓妳來執掌朝政，對中原而言不是壞事。”
　　“但您覺得我會在權力的誘惑之下，改朝換代！”
　　“妳能想到這壹點，老夫……很欣慰。”
　　“您對我失去了信心。”
　　“人心是會變的，子泰。”宋震嘆息，“多少人曾真心實意的想為大唐效力，發誓對帝王忠心耿耿。可時移世易，再度見到他們時，滿口忠心耿耿，心中全是富貴。
　　妳身處高位，說是土皇帝也不為過。沒人督促妳，沒人……妳可知曉老夫為何願意留下來？”
　　“為了看著我，不讓我變成亂臣賊子？”楊玄笑道。
　　宋震搖頭，看著他，“老夫怕妳，敗了！”
　　楊玄心中壹震，“您……”
　　宋震說道：“老夫在長安多年，在兵部，老夫看到了府兵制是如何壹步步走向衰亡。看到了募兵制的危害，看到了這個天下在壹步步走向沈淪……
　　可老夫卻無能為力。
　　老夫心慌啊！後來，老夫在家聽聞了北疆，聽聞了妳的事。他們說，在北疆，大唐依舊雄心勃勃，依舊蒸蒸日上，於是老夫來了。”
　　“老夫擔心妳走錯路，擔心大唐失去了妳這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
　　“長安的帝王整日縮在梨園中，就像是青樓中的龜公。”
　　呃！
　　楊玄認真的道：“您這話，認真的？”
　　“他就是個龜公！”宋震冷笑，“天下的美人任由他挑選，可他卻選擇了自己的兒媳婦。這不是美色的緣故，而是，此人心態扭曲，把天下視為自己的玩器，任意施為。”
　　“我覺著他是變態。”
　　“變態……這個詞，不錯。”宋震點頭表示贊同，“帝王躲在宮中蠅營狗茍，玩弄權術，壓根沒把江山社稷放在眼裏。
　　楊松成等人勢力龐大，若是帝王秉承正氣，臣子們自然會傾力相助。可他……
　　老夫致仕歸家，看似無奈，實則，是絕望罷了。眼不見為凈。”
　　“這個局面，您以為可能挽救？”
　　宋震搖頭，“這個局面錯綜復雜，背後牽涉到的勢力龐大的令老夫脊背發寒。要想挽救，唯有……”
　　“破而後立！”楊玄說道。
　　“妳！”宋震突然苦笑，“是啊！這個爛攤子，唯有徹底掀倒，重新再立起來，大唐方有生機。而老夫看著這個天下，唯壹有希望的，竟然是妳！”
　　“我也是這般認為的。”楊玄笑道。
　　宋震嘆息，“可妳若是出手，後續……等妳能逼迫長安順從自己的意誌時，北疆文武將會生出野心。
　　子泰，到了那個時候，由不得妳不答應。
　　南周開國皇帝黃袍加身，雖說有些做戲，可麾下萬眾壹呼，可見人心向背。”
　　當初南周開國皇帝為大將，威懾天下。壹次凱旋，在距離都城不遠的地方紮營。半夜將士簇擁他為帝，黃袍加身，山呼萬歲。
　　隨後大軍入都城，大事定矣。
　　“這是個死局。”宋震說道：“若是帝王有為，尚能看到壹線生機。可當下能繼承大位的唯有越王。
　　越王老夫也略有所知，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壹肚子的權謀。
　　他若是登基，必然會被楊松成把控。到了那時，大唐，再無崛起的機會。”
　　“但至少能茍延殘喘百年。”
　　“茍延殘喘，那與死去何異？”
　　“那麽，您覺著，若是換個人登基如何？”楊玄問道。
　　“衛王？”宋震莞爾，“老夫知曉妳與衛王交好，可那是長安，不是北疆。
　　皇帝若是不妥，楊松成等人聯手，衛王勢單力孤，如何能繼承大位？
　　妳別說是想威逼吧？子泰，妳若是如此，衛王登基了也不會感激妳。”
　　帝王，威權第壹！
　　誰扶持朕登基，朕記得牢牢的，以後尋個機會，誅他三族！
　　“不，我說的不是衛王。”楊玄握著茶杯。
　　宋震壹怔，“敬王？敬王身後毫無背景，登基只會淪為群臣的玩器。”
　　他笑著擡頭，就見楊玄搖頭。
　　宋震覺著壹顆心，猛地跌落谷底。
　　“子泰，妳……”
　　楊玄點頭。
　　宋震猛地起身，“妳想謀反？”
　　“您忘記了我的誓言？”
　　楊玄的誓言在北疆上層盡人皆知。
　　——此生忠於大唐！
　　宋震心中壹松，“老夫年歲大了，莫要玩笑。”
　　“我知曉，所以我在慢慢的說。”
　　壹下說了，他擔心宋震會心梗什麽的。
　　“那妳說的是誰？”
　　宋震想來想去，卻想不到那個人。
　　“您覺著當今和幾個皇子如何？”楊玄問道。
　　宋震思忖了壹下，“當今就不用說了。越王老夫先前說過了，登基之後，成為傀儡的可能性最大。
　　其次衛王，身後太單薄，無法與楊松成等人爭鬥，登基後，將會陷入爛泥潭中無法自拔。至於敬王，無足輕重。”
　　“若是孝敬皇帝還在呢？”
　　宋震莞爾，“若是孝敬皇帝還在，大唐何至於此？”
　　“他的兒孫若是繼位，您覺著如何？”
　　“原來妳是想推貞王或是庸王為帝？”宋震嘆息，“孝敬皇帝可惜了，雖說老夫惋惜他，可那兩個前皇子同樣勢力單薄，若是登基，只會成為別人的傀儡。萬萬不可！”
　　“那您覺著……”楊玄指著自己，微笑問道：“我如何？”
　　瞬息。
　　無數過往在腦海中閃過。
　　那些曾疑惑的發現，壹壹對應。
　　“妳姓……”
　　“我姓李，李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