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雪與花
金屋藏嬌[穿書] by 狐貍不歸
2024-3-7 20:29
容見拿著信,隨手掀開簾子,往外面走去。
落日的最後壹點余暉照在廊廡上,昏黃的日光似乎凝聚成實質,沿著屋檐,壹滴壹滴,落入院子裏的勢低之處。
容見在廊下走了幾步,不合規矩地坐在靠邊的位置,小腿垂在外面,裙擺順勢傾瀉而下,腳踝處掛著的那枚鈴鐺壹閃而過。銀線繡成的花紋閃閃發亮,宛如在水波壹般的夕陽裏蕩開的漣漪。
靈頌沒有靠近,站在竹簾裏望著他。
容見的背影映在朱紅色的地板上,被拉得很長,似乎也很孤單伶仃。
直至此時此刻,容見才算完全放松下來。
他拆開信封,將信紙展平,心中迫不及待,手上卻很小心,借著些微昏暗的光亮慢慢細看。
在以私人名義寄來的信中,明野從來不談政事,這封信中也只略談了些近況,說北疆下了雪,大雪白茫茫的壹片,卻並不好看。
容見想起了和明野賞雪的那壹個夜晚,談論喜歡,顯露無意識的愛意的夜晚。
信中最後說附贈了遙寄而來的,屬於北疆風光的雪與花。
容見在信封中找到了壹小枝幹了的桂花,捧了壹小會兒,連手腕上都留有余香。
只是“雪”找不到,放在哪裏了呢?
容見沒想太多,拎著薄薄的信封和信紙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從北疆來的雪能存放在什麽地方。可靈頌也沒給他別的東西,明野寄來的只有這麽壹封信。
這麽奢侈地浪費了好壹會兒時間,直到太陽將要消失在宮墻之下,容見舉著信紙,對著光看,發現信中有幾處寫了“殿下”的地方,紙都輕輕皺起,似乎是浸濕後又晾幹了。
容見壹怔,終於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那是雪留下的痕跡。
……是明野。
可能只有明野才會寫這樣的信。
容見抱著小腿,下巴擱在膝蓋上,發了好壹會兒呆,也不是不開心,只是心中有些空空蕩蕩。
壹年半前,明野說要成為他的刀,然後是漫長的告別。
容見不可能將明野當成壹把刀,他想要保護這個似乎無堅不摧,為自己劈開壹切的人。
他也想要變得很厲害,不想讓明野的辛苦白費。可是每次壹想到明野,容見覺得自己還是沒有什麽變化,他還是那個在長樂殿的窗戶邊,等待明野前來的人。
終於,太陽完全落山,寂靜的院子裏逐漸點起燈籠,靈頌接過小宮女手中的火折子,自己踮起腳,將這壹段廊下的燈籠點亮了。
她感覺到了寒意,拿了件披風出來,給容見披上,發現他還在失神,便也逾矩地問:“殿下是在想念大將軍嗎?”
容見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坦白地點了下頭。
靈頌安慰他道:“等將軍回來了,是不是也該打算成婚的事了?”
壹聽這話,容見渾身都僵住了。
好像周圍所有人都默認,容見會和明野成親,明野會成為長公主的駙馬。
明野的付出實在太多,超越了壹般人可以理解的程度。參政議政之事,能進展得那麽快,大半原因也是有明野在外支撐。
甚至連費金亦最後悔的都是放出明野,才讓局勢完全失控。
只有容見自己會心虛,偶爾在夜晚想起明野,都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好壹會兒,容見才慢吞吞地說:“我……我不知道。”
他的神色有些茫然,好像很無措的樣子,連自稱都沒有用。
靈頌不知道為什麽,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容見明白。
他們之間從未真正談到過那些事。
容見有時候會自作多情,覺得如果這還不是喜歡,那什麽才是?更多的時候是不敢。
因為他和明野之間並沒有坦誠相待,他欺騙了明野,建立在欺騙上的感情,會有怎樣的後果。
容見不願意去想。
人生沒有事事如意,但是他真的很喜歡明野。
可能是才收到明野的來信,初雪和桂花,還有那些曖昧不清的情意,也隨著信紙壹同被送到了長樂殿,容見難得生出壹種勇敢。
無論謊言破滅後的結果如何,既然喜歡,那就去追好了。
明野又沒有什麽標準,他喜歡就可以。
事在人為,明野雖然是升級流爽文的男主,按照潛規則來說不太可能對同性產生什麽感情。但既然他在原文中都沒有喜歡過別人,未嘗就不能接受男孩子,怎麽就不能喜歡,不能在壹起呢?
容見想了很多,他的確貪得無厭,他喜歡明野。
*
七日過後,容見約幾大世族的人在宮外的青雲坊見面。
錦衣衛四面埋伏,早已安排好了壹切,絕無差池。
容見身邊只隨身跟了幾人,首輔閣老,朝中重臣,壹個都沒來,但無人敢看輕這位長公主。
他已經比那些人都要重要了。
至於為什麽隔了這麽長時間,就是為了讓他們去試別的法子,卻發現走投無路。
世族這些天連連拜見皇帝,容見不是不知道。但是,但凡費金亦拿明野有辦法,他都不會讓明野手握兵權,到封無可封的地步。世族再去懇求,也是沒有法子的。
今日的約談,不過是最後的壹錘定音。
容見開了個獅子大開口的價格,世族又討價還價,談了壹個晚上,只談出個大概的結果,還未敲定。
容見不缺這些錢,他對金銀財物沒有什麽欲望,開出這麽高的價格,是明白世族的想法。他們不會覺得容見真的只是為了賑災,而是借機割他們身上的肉。容見便也順從他們的心意,這麽做了。
討價還價之後,容見用那些本就沒打算要的銀子換自己的人負責賑災。否則地方上還是世族的人,根深蒂固,銀兩不過是轉了壹圈,再回到他們自己手裏。
談完後已是深夜,錦衣衛護送容見回宮。
筵席上沒有茶,容見稍飲了幾杯清酒。他的酒量不佳,但沒那麽差,人也沒暈,只是臉頰泛著緋紅,吹著晚風。
上馬車的時候,顧之平陪在壹邊,沒等四福說話,他就朝長公主伸出胳膊,想給容見搭手借力。
容見看得出那是誰的官袍,偏過頭,居高臨下地瞥了顧之平壹眼,沒有搭上去,也沒有開口詢問,甚至連拒絕都沒有,他只是當做沒有看見,自己走上了馬車。
四福看了顧之平壹言,陰陽怪氣道:“顧編修是外頭當官的,怎麽還和奴才搶這些活計?怕是不妥吧。”
顧之平楞了楞,面色略有些尷尬,拱手向四福認了錯。
但不是覺得不該這麽做,只當是大庭廣眾之下,男女授受不親,是自己昏了頭。
回宮的路上,到底想了很多。
說到底,容見穿書進來後,只在仰俯齋略讀了幾個月的書,還是不太專心的那種。後來就專心政務,偶爾才去仰俯齋點卯,讓人挑不出錯。
所以穿書將近兩年,他還是不擅長古代的文辭,齊澤清也不是那等不通情達理之人,並不強求。但知道壹旦走上朝堂,還是不能暴露短處,便找了個人將他的口述編寫成教令。
顧之平是被選中的人。他雖然憑著學識相貌當上了探花,然而探花常有,長公主只有壹位,且現在掌握實權,位同太子。他的官職低微,雖沒有實權,卻人人都要討好。
顧之平知道輕重,尋常人都不接待,生怕公主誤會。但人生在世,不能總是孤家寡人。同鄉同門之間來拜訪,他也不能拒絕,所以也會多談幾句。
酒酣之際,又沒有旁人,什麽話也都能說出口。
今年也壹同考中了的同鄉說道:“長公主與那壹位之間的流言蜚語,可謂人盡皆知。為兄卻聽宮裏頭的人說了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顧之平沒作聲,默默又吃了壹杯酒。
那人道:“那位大將軍當年曾在長公主身邊當了兩年差事,所以外人都覺得是深情厚誼。可這兩年間,長公主未曾賞賜壹物,也沒提拔過官職,甚至連月奉都沒多過。當時衛所中的人,對那位都避之不及。我心中想著,若是真的有情,會到這樣的地步嗎?恐怕不盡然吧。”
顧之平楞了楞,只是說:“長公主之事,妳我豈敢妄言。”
那同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只是可惜,那位在當侍衛時,長公主並不怎麽中意,現在大概也只是權勢所迫。而顧弟這般年輕英俊,成日孤男寡女相處,又有何不可呢?”
顧之平壹楞,不知怎的,他明知是酒席間的玩笑話,卻記在了心中。
長樂殿中的人,口風都很緊,顧之平也知道不能從他們口中打探消息,便偶爾會在旁人那裏問起。宮中眾人對顧之平也是極盡討好,有些宮中舊人便湊了上去,將當初的事壹壹告知於顧之平。
其中還說了前年八月,長公主大病了壹場,明野在長樂殿外空等了三日,被人旁觀恥笑。
顧之平便覺得同鄉的話越發可信了起來。他在長公主身邊三個月,每日陪伴處理政務,對長公主的性格不說非常了解,自認也揣摩了五分。以長公主的為人,對待壹般人都很和善,而對身邊之人的好更是擺在明面上。連自己在他身邊辦事不到半個月,連入夏後的冰都有壹份。
但事實並非如此。
容見只把顧之平當做是同事和下屬,平常只有工作上的交集,至於私人生活中的很多事,對方壹概不知。而那些似是而非的話不過是糊弄顧之平沒在上京城中待過,宮中的人看起來對他和言善語,實則他聽到的只有別人想告訴他的話。
長公主究竟如何對待那位大將軍,他並未親眼看過。
顧之平是壹枚被選中的棋子,用於投石問路,妄圖破壞長公主與大將軍之間牢不可破的關系。那些人用的手段也很簡單,搬弄是非,張冠李戴,如果不是另有所圖,是不可能上當的。
他被人蒙蔽雙眼,看不到這些真相,也不願意從中醒來,就只能深陷其中了。
顧之平已不是三個月前謹小慎微的探花郎了。
他知道在自己之前,從未有人與長公主這般親近,未嘗沒有起了旁的心思,只是自知不能說出口。但心中逐漸產生妄念,明野壹介武夫都可以,自己是當朝的探花郎,又為何不行?
*
到了第二日,世族的人立刻入宮同費金亦訴苦,將自己說的極為可憐,順便表達了壹番忠心。
他們雖然是墻頭草,但感覺到了鐮刀即將來臨的寒意,還是得倒向壹邊的。
禮部尚書王之衡痛哭流涕:“臣等家私,不過能勉強支撐壹大家子度日,卻叫長公主……”
但此事已經塵埃落定,費金亦並不接話,他也需要用這些人來迷惑遠在千裏之外的明野,只是連聲安慰。
王之衡接過張得水遞來的帕子,擦了眼淚,又道:“不僅是微臣,余下的幾家,都千叮嚀萬囑咐,說是為官數十載,都是為陛下辦事。而這世上,百姓都稱只知費姓皇帝,容氏早已是過去埋進土裏的事了。”
費金亦面色愁苦:“愛卿千萬不要灰心。朕何嘗不知道容見是容家血脈,想要將天下交還於她。壹來是於禮不合,二來是她行為驕縱,實在不可擔當大任。”
壹番長嘆後:“還是得早日將她嫁出去,成家立業,才能曉事。”
王之衡壹時摸不著頭腦。現在朝堂上的局勢,皇帝與長公主已是不死不休的架勢,已然不可能再用嫁娶的方式緩和。即便公主出嫁,也可以理所當然地留在上京,不可能對已經握於掌心的權力放手。
而自己這邊已經表態,誓死追隨費金亦,只希望他能早日安排後嗣繼承江山,皇帝卻何出此言?
費金亦自然不可能和他解釋,又略加敷衍了幾句,將他打發了出去。
現在這些墻頭草已經沒有那麽重要了,他已準備好了解決的辦法。
王之衡出去後,屋子裏只剩費金亦與張得水兩人,燭火微微搖曳,偌大的禦書房壹時竟顯得陰森死寂。
近幾日的折子,費金亦都無心答復,他開口問道:“科徵闡那邊怎麽說?”
科徵闡是羴然族可汗的名字,是達木雅的父親。
身為壹國之主,卻私自聯系打仗的另壹方可汗,這樣的事可謂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但費金亦卻敢做。
張得水逡巡了壹圈四周,將嗓子壓低到了極致,湊在費金亦的耳邊道:“那邊發來消息,壹切準備就緒,只等東風了。”
*
最開始的時候,科徵闡確實沒把明野當回事兒。
明野年紀太輕,又籍籍無名,像壹把出鞘的利刃,壹時名動天下,卻很難長久。
年輕人總是如此。
直到明野於萬軍途中,割了他壹個兒子的頭顱,他吃了那樣的壹場敗仗,才算醒悟過來。
明野的確不是壹般人。
科徵闡很有耐心,決定和明野耗下去。他知道戰場是獵手的地方,不是有天賦就行,很多事唯有痛過,挨過打,失去過,悔不當初,才能知道什麽地方出了錯,日後悔過。
年輕人的經驗不足,科徵闡等的就是明野暴露出他的不足。
但他想錯了,明野今年不是二十歲。他曾經戰勝過羴然人,將他們趕回草原深處壹次,這次也不會例外。
明野很有耐心,也很能吃得了苦。這壹年半中,他從未下過前線,有時戰事緩和,他也每天練兵,未曾有壹日缺席。即使有事入城,連絕不會停留,而是與將士同食同寢。
壹個能輕易擊敗他第十四個兒子的人,壹個沒有享樂之心的人,科徵闡確實覺得棘手,冬天即將再次來臨,他正在失去耐心。
幸運的是,大胤的皇帝遞來消息,他願意接受這場無本買賣。
北疆的天氣變化多端,早晨還是晴天,中午就烏雲密布,還未到晚上,大雪幾乎將路淹沒,周照清乘馬車來的,差點被堵在半路。
壹下車,明野在軍中的親信林宗領著他去了帳中。
明野正在燈下看密報。
周照清四處奔波,為了北疆的戰事可謂是殫精竭力了,此時剛把糧食送來,也沒客氣,找了個地坐著,壹壹稟告了現在的情形。
待正經事說完了,周照清就沒那麽正經了:“公子聽說了嗎?就那件事!您的那位長公主!”
明野實在很忙,本來是沒打算理會他,只是聽到那句“您的長公主”才緩緩偏過頭。
隨口應了壹句:“什麽事?”
周照清誇大其詞道:“公子竟不知道嗎?就是長公主為了北疆的冬日補給大發雷霆,在宮中直接逼世族捐錢賑災,要將國庫裏的錢撥給這邊。”
這樣的事,明野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擱下手中的書,搭著眼簾,語氣頗為冷淡:“是宮中那些人又欺負他了。”
周照清壹楞,尋思著當時的情形也不是秘密,來人詳細地說給自己聽了,長公主三言兩語,就將江家的那個戶部侍郎逼得退無可退,兩股戰戰被人扶著出去的,怎麽也不是被人欺負了的樣子。
或許、大約、可能,這也是壹種情人眼裏出西施吧。是他這種孤家寡人所不能理解的感情,但也不好爭辯。
除了戰事有關的糧草,還有壹份珍稀物件的禮單。
明野並無私產,萬來商會的壹切,幾乎都投入到了這場戰爭中。他只偶爾會挑揀壹些東西送給遠在上京的容見,填滿容見的房間和妝奩,自己不會留下任何物件。
容見的那枚由紅寶石攢成的花鈿也是明野送的。
人生之前的三十年裏,明野從未表現出對紅色寶石的偏愛,現在卻會特意挑出來。
他很鐘愛紅寶石,因為那是他眼瞳真正的顏色。但不是有多喜歡自己的這雙眼睛,而是會想起容見珍視地撫摸自己雙眼時的神態。
像是細雪將要落入冷湖,明知會融化,也義無反顧。
容見就是那樣,是明野永遠無法割舍的柔軟眷念。
那是再漫長的時間,多遙遠的距離都無法消解的感情。
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容見,明野垂著眼,很漫不經心地想著。
他不得不這樣。
因為如果太過認真,就無法壓下如野火壹般瘋漲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