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逃避

　　容見伏在窗臺上,他總是這樣。與長樂殿的相比，這裏的要窄小得多，他待得有點艱難,如雲壹般的烏發堆在他的手臂間,幾乎將整個窗臺占滿了。
　　外面很安靜,連巡邏的侍衛可能壹天也只會來壹次。
　　這是壹個沒有人知道的、太平宮的角落,唯有容見和明野。
　　其實有人來的可能性也很低，明野在宮中似乎沒有朋友，不會有人來探望他。準確來說，《惡種》的故事開始時,明野是孑然壹身被流放到棄都的。
　　然而容見還是要做到承諾的事，他會壹直觀察周圍的動靜，直到明野恢復過來。
　　為了不被困意淹沒,容見努力給自己找點事做,他想了很多,也回憶起《惡種》的劇情。不過回憶得頗為困難，壹本幾百萬字的小說,追的還是連載,容見是很喜歡,但每天也是看過即忘,那麽多人物和劇情誰能記得住。除了那些重要劇情,容見也只能在親身經歷,比如聽到某個人的名字,或是看到某件事的預兆，才知道會發生什麽。
　　容見輕輕嘆了口氣,心中生出壹些不合時宜的憂愁
　　怎麽就是自己穿書了呢？
　　過了壹會兒,容見覺得累了,他缺乏忍耐痛苦的品質，隨意地活動了下手腳，但忘了這裏不是他的軟塌，而且也不只有他壹個人，穿著羅襪的腳踩到了某樣東西。
　　容見：“……”
　　好像是明野的腿，自己蹬得還挺用力的。
　　容見偏過頭，磕磕絆絆道：“對、對不起。”
　　話剛出口，又很後悔，他怕明野睡著了，又被自己吵醒，又慢半拍地想到明野現在聽力不佳。
　　明野靠在床頭，沈默了片刻，似乎有些疑惑：“殿下怎麽還踩人？”
　　容見便很心虛了，空間太小，他直不起身，只好慢慢向明野身邊挪動，湊在他旁邊小聲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黑暗和秘密似乎讓容見忽略了他們之間本該有的距離，在這樣的壹個夜晚，似乎做什麽都不會超越尺度。
　　但靠得太近，容見又不夠謹慎，肢體就不免再次接觸，比如膝蓋又硌到了明野的手。
　　容見：“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唔。”腦袋又磕到了明野的下巴。
　　明野含笑應了。
　　為了防止再犯錯，容見抱著膝蓋，縮成壹團，又遲疑道：“妳不睡嗎？”
　　又有點沒底氣地說：“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畢竟自己方才做了很多不靠譜的事。
　　不過明野大約是很知道分寸的，容見聽到布料間輕微的摩擦聲，應該是明野躺下去了。
　　他說：“好。”
　　容見松了口氣。
　　他希望明野能睡個好覺。
　　容見則慢慢地、小心地挪回了原來的位置，繼續看著窗外。
　　不知過了多久，容見連打了四個哈欠，明野的聲音突然從他的身後傳來，他說：“殿下，我的病已經好了。妳去睡吧。”
　　容見有些茫然，他偏過臉，問：“真的嗎？妳不要騙我。”
　　兩人離得很遠，明野說：“真的。”
　　容見便信了。
　　然而明野在容見的身後，他此時的目力極好，即使幾乎沒有光亮，也能看到容見嘴唇的形狀，大約猜出壹張壹合間說了什麽。
　　容見已經很困了，但還是負隅頑抗：“……我還是……”
　　明野打斷他的話：“我也會繼續睡的。”
　　容見終於放下心，沒有了掛念的事，困意席卷而來，瞬間就將容見吞沒了。
　　他就那麽伏在手臂上睡著了。
　　古代沒有手機和鐘表。容見苦苦抵禦困意，以為過了很久，實際上還不到半個時辰。
　　明野站起身，弓著腰，走到容見身邊。
　　他今天做了很多事。在走了很長的夜路，被扼住脖子嚇了半天，又遲睡了那麽久，現在睡著了都微微皺眉。容見就是這麽嬌氣，需要被人精心照顧，好好保護，否則似乎什麽東西都能傷害到他。
　　明野抱起容見，停在那，心不在焉地看著懷裏的人。
　　容見真的很瘦，抱起來幾乎沒什麽重量，但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是纖細矜貴的漂亮。
　　明野對那些華美繁瑣的東西都不感興趣，玉石會發出響聲，被人發現，金銀則太沈，會拖慢他拔刀的速度，所以他從不會佩戴那些，此時卻莫名覺得那些和容見會很合適。
　　少年鮮衣怒馬，那樣的容見會是什麽模樣呢？
　　被放在床上時，容見模模糊糊地拽著明野的手：“那妳……明天要早點叫我起來，我要回長樂殿……”
　　話音未落，又昏了過去。
　　他睡在明野的身邊，沒有任何防備的、很安心的。
　　明野任由容見的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低頭看著這個人。
　　他什麽也沒有想，奢侈地浪費時間，純粹地凝視了容見很久很久。
　　*
　　第二日果然沒能出宮。
　　容見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長樂殿的寢宮了。
　　他略看了壹眼四周，幾乎以為昨天的事都是壹場夢了。
　　深紅的眼瞳，被扼住的脖子，必須要靠近才能聽清的話語。
　　哪壹個都不像是真實發生的事。
　　容見正在疑惑中，寢宮的門卻忽然被人推開，周姑姑唉聲嘆氣，壹擡頭看到自己卻瞪大了眼，驚聲道：“殿下回來了！”
　　三兩步走過來，神色焦急道：“殿下昨兒在外面待了壹夜，什麽時候回來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您可嚇死我了。”
　　周姑姑已等了壹整夜。昨日她本來是不知道這事的，四福嚇得屁滾尿流地回來，湊巧被她撞到，壹番逼問下才說是公主聽聞明野病了，深夜換上了宮女的衣裳前去探望，壹個人就那麽進去了，然後留在那裏，讓他回來傳話。
　　周姑姑壹停，嚇得半死，差點當即就要趕過去，生怕容見出了事，到時候對不起小姐的托付。
　　靈頌倒是幾人中最冷靜的壹人，分析了壹番，說服了周姑姑。
　　公主臨走前的壹番吩咐，說是以身體不適的名義讓周姑姑給太後告假，這樣的理由，只有公主或是極熟悉闔宮情況的人才知曉，若對面是個刺客歹人，大概是編不出來的。而公主也沒有說別的求救的話，大概率是覺得沒有危險。既然公主對明侍衛如此信任，他們也該遵循公主的意思。
　　而且茲事體大，若是現在鬧了起來，深更半夜，壹個是未嫁的公主，另壹個是貼身侍衛，兩人還都十七八歲，那可真的闔宮皆知了。
　　靈頌的意思是先去慈寧殿告假，等到明天壹早，若是公主不回來，他們再尋個借口去明野的住處，到時候是白天，也不會招惹外人的耳目。
　　話雖如此，三人都是整夜未眠，戰戰兢兢地等到現在。
　　容見才醒來不久，被這壹連串的話問得發暈，應付道：“沒什麽大事。從小門偷偷回來的，姑姑大約是沒瞧見吧。”
　　實際上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來的。
　　周姑姑的臉色依舊很差：“殿下這麽做也太不小心了。深夜出門給壹個侍衛探病，太不應當了，還換了宮女的衣裳，若是被人撞到，那可怎麽也說不清了。到時候若是……”
　　她的話戛然而止。
　　方才著急，沒看得仔細，周姑姑說著話，扶著容見走到梳妝臺邊，才看清容見現在的樣子。
　　容見的模樣頗有些狼狽。
　　他還穿著昨日的衣裳，那條絲緞織錦的裙子層層疊疊，行走起來非常好看，但也最要用心打理，坐臥之間稍有不慎都會留有折痕，看起來很明顯。更何況容見昨天在狹小的床上翻來覆去，什麽都顧不上了，現在裙子早已失了原來的形狀，雖不至於在物理意義上有什麽損壞，但在周姑姑眼中已經破破爛爛了。
　　這似乎還不算什麽，容見察覺到周姑姑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脖頸間。
　　容見的皮膚很白，細瓷壹般的脖頸上多了些許紅痕，還有很淡的青灰色淤痕，是半個大拇指的樣子。這些在平常人身上幾乎看不太出來的痕跡，在容見身上就太明顯了。
　　容見擡起銅鏡，調整了下角度，稍稍偏過頭，從鏡子中看到現在的自己，怔了怔後，咬了下唇，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其實明野沒用什麽力氣，是他……太脆弱了，才會看起來這麽誇張。
　　而壹旁的周姑姑何止大驚失色，眼看著壹口氣都要喘不上來了。
　　不僅如此，容見的長發散亂，臉上妝容都是花的，口脂又被人用手指抹去了些，看起來就像是和什麽情郎胡鬧了壹整夜。
　　周姑姑心中驚懼不定。容見從小被當成女孩子養大，本來和普通人就不太壹樣，何況世人本來就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也不是什麽世間罕有的事。周姑姑在深宮多年，還瞧過兩個太監結為對食，彼此間相互照應的，她也沒覺得有什麽。但如果容見，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孩子，也誤入歧途，和別人胡鬧，她就不太能接受得了了。
　　容見撈起毛巾，擰了個半幹擦臉，抹去脂粉的痕跡。
　　周姑姑好不容易緩過來，不由地說：“等到二十歲加冠之時，殿下便可恢復真身，到時候得先成家立業，娶壹個溫柔和順的妻子。”
　　容見聽了後隨意道：“本宮沒打算娶妻，再說娶了不是耽誤了人家嗎？”
　　周姑姑道：“這怎麽能算耽誤？殿下總是要娶妻的，難道殿下真的與明侍衛有什麽……”
　　容見聽得出他的未盡之言，呆了壹下：“怎麽可能？”
　　他是覺得明野不壹樣，但沒有想太多。最開始的時候，容見想要遠離這個人，這個《惡種》裏的男主，也與他的死亡直接掛鉤，人的本能是逃開可能會傷害到自己的人或物。後來，他們接觸得更多，明野逐漸從壹個紙片人變成容見活著的現實中存在的人，容見想要看著他，卻不打算改變什麽。
　　事態在失控。
　　時至如今，容見很少再用《惡種》男主角這樣的詞語來形容明野了。不知不覺中，他的身份不再是旁觀者，明野變成了容見生活中的很重要的壹部分。
　　不動聲色下棋的明野，逼著他喝藥的明野，送上貝殼眉黛筆的明野，承諾“永遠”的明野。
　　實際上，在於明野有關的事上，容見很多時候都不去考慮對或錯，僅憑感覺行事。
　　如果要遵循理智的指導，做正確的事，在穿越來的第四天，醒來的第壹天，容見就不應該叫站了壹整天的明野送花進來，然後讓他離開，而是直接將明野調離身邊，不見壹面。
　　容見在做錯誤的事，卻早已過了可以糾正的時間，他願意壹直錯下去，直到結束。
　　直到那個結局。
　　明野遲早會離開，開始他的命運。而容見可能逃不出太平宮，他可能會死在這裏，就像書中那樣。因為他沒有那樣的天賦和能力，連應該周圍別有用心的人都左支右絀，不能確定壹定能在這裏活下去。
　　這是理所應當的事，但想到這些，容見還是會莫名地失落。
　　“殿下。”
　　周姑姑叫出聲，容見回過神，他擡起頭，不再看鏡子中的自己，應了壹聲。
　　這件事的結果也不出容見的意料。
　　當日的護國寺之行取消了，是太後下的命令，沒給旁人閑言碎語的機會。但這並不代表容見就不能出宮了。太後對佛禮之事心心念念，即使容見不想出宮，也得找個風和日麗的時間去給她把佛禮請回來。
　　不過下壹個黃道吉日還有幾天，容見須得再等等。
　　其實當初對四福說這個借口時，容見沒有考慮到這麽多，只是覺得明野當時的情況，他是沒辦法出去的，所以就那麽說了。
　　在必須要做出取舍的時刻，容見很輕易地放棄了對自己而言不那麽重要的壹個。
　　另外就是靈頌和四福的事了。在周姑姑眼中，他們兩個膽大包天，不管不顧，蠱惑主子，差點犯下大錯，周姑姑恨不得將兩人趕出去。
　　當天夜裏沒有立即發作也不過因為這兩人都算得上容見貼身侍候的了，怕被外人看出來什麽。
　　事是容見做的，錯是容見犯的，罪過卻是要由靈頌和四福背，容見覺得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勸道：“本宮要做的事，他們還能攔著不成。如果真的犯下大錯，也該由本宮壹力承擔，何況現在也沒有。就算他們是照看不周，罰些月銀也夠了。”
　　周姑姑到底沒有辦法。
　　容見事後又把兩人扣的月銀補上了，給他們道了個歉，說是把他們倆嚇到了，下次會再小心點。
　　裝病了壹日後，容見又重新上學。
　　齊先生批判了容見幾句，他看得出容見沒什麽大事，那就不該請假。對於壹個掌權者而言，強壯健康的身體是對下屬的壹種暗示，他擁有長久活下去的能力，不會突然死去，值得效忠。而如果多愁多病，想要來投奔的人也會遲疑是否該把自己的壹生壓在這樣的主子身上。
　　雖然容見是壹位公主，不必如普通掌權的男子那樣拉弓騎射，但也不能有纏綿病榻的名聲。
　　容見被批的像個鵪鶉似的連連點頭，許諾日後如果不是什麽要緊事絕不會再請假，或者必須要請，也不用病了的名頭。
　　好不容易從齊先生那裏脫身，容見卻迎面碰上了費仕春。
　　前些時候，費仕春也請了病假，說是身體不適，在家修養多日，似乎是前幾日才回來上課，但容見自己忙的團團轉，也沒把費仕春的事放在心上。
　　他策劃了壹次瘋馬案，自己沒出什麽事，倒讓皇帝吃了個大虧。費金亦應該不會放任他在短時間再來壹次了。
　　而在此之前，費仕春也壹直有意避開容見，兩人明面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容見也懶得搭理這個想殺了自己的人。
　　容見抱著書從費仕春面前經過。
　　費仕春就拱了拱手，叫住了他：“殿下。”
　　容見的腳步壹頓，覺得有些奇怪，但也就點了下頭，不再多言，繼續往前走。
　　費仕春卻跟在他左右，開口道：“殿下如此才學品貌，竟又被那個齊澤清叫去了。”
　　容見：“？”
　　什麽意思？
　　也許是見容見的腳步慢了下來，費仕春覺得此話果然有用，繼續道：“不過是壹介六品小官，仗著在仰俯齋教課，成日教訓殿下，哪裏來的狗膽。”
　　容見頗為驚訝地打量了費仕春壹眼，見他面含春色，似乎很義憤填膺。
　　怎麽突然發瘋？
　　容見琢磨了壹下，竟大約猜出了他的想法。就和學生間拉進彼此關系的壹大途徑就是吐槽奇葩老師壹樣，費仕春好像也是這個意思。
　　可這是皇宮裏的書齋啊。
　　容見都有點想笑了，費金亦的好兒子啊。
　　“費公子。”
　　不笑的時候，容見的眉眼顯得很疏冷，他道：“齊先生是老師，對本宮的批評教育是理所應當之事。若是費公子真覺得齊先生有什麽品德有虧的地方，不妨拿出證據，遞到程監酒處。”
　　費仕春的笑容壹僵，竟楞在遠處。
　　他看容見總是被齊澤清叫去教訓，且言談間都很不客氣，以為這位公主很厭惡齊澤清。
　　畢竟他在別人眼中可是未來天子之母，有至高無上的權柄。
　　容見不知道費仕春為什麽突然對自己感興趣，但也懶得應付他了：“費公子，尊師重道，謹言慎行。”
　　說完也不管費仕春是怎麽想的，直接離開了。
　　早晨的課上完，到了午休時間，容見的身後跟著四福和明野，去了休息的院子。
　　自從前日的事情過後，四福對明野似乎就多了些警惕，不太敢讓容見和這位明侍衛單獨在壹起了。
　　而容見今天也很難面對明野。
　　因為清醒後覺得在明野生病時做了很多蠢事，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他不像明野那麽冷靜內斂，似乎每壹句話都在掌控之中。
　　容見時常有被情緒沖昏頭腦的時候，他的話說到壹半會收回覺得不妥，也會向明野討要壹個虛無縹緲的承諾，誇明野眼睛好看還要上手去碰。當時覺得沒什麽，事後倒也沒有後悔，但再面對當事人總覺得尷尬。
　　容見逃避了壹個上午。
　　在四福要把明野也壹起叫出去拿飯菜時，容見叫住了明野：“明侍衛留下吧。”
　　明野走到容見面前，他的眼瞳恢復了原來的模樣，漆黑深沈，與那壹夜相比，顯得平靜，似乎永遠也不會掀起波瀾。
　　他的眼瞳裏清晰地倒映著容見，認真道：“生病的時候，謝謝殿下了。”
　　容見其實很不想提起這個，他的手肘支在桌案上，微微擡起，遮住了眼。
　　然後，就在明野都要以為他要壹直這樣下去時，容見突然自顧自道：“妳下次病了，可以來長樂殿叫我陪妳。”
　　“但不許掐我的脖子了。”
　　“……如果妳不放心的話，進門的時候可以掐壹下。但不要那麽用力，會留下痕跡。”
　　容見知道這些話必須要壹口氣說完，否則壹定會後悔。
　　明野怔了怔。
　　他有時候會覺得很了解容見，有時候又不。
　　就像現在，容見表現出壹種被傷害也不會悔改的天真。
　　那是明野所不能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