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突胡內訌

　　長達千裏的碎葉河谷被延綿千裏的外阿賴山阻攔，形成了壹條漫長的天然屏障，但也因為千萬年的地質變化而形成了壹道道山口，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阿爾瑪代山口，山口開闊平坦，寬達十幾裏，是大隊人馬進入碎葉河谷的最佳通道。
　　目前唐軍主力和突騎施人就僵持在山口附近，但在外阿賴山的南部卻有無數條通向碎葉河谷的谷道荒無人跡。
　　這天傍晚，兩名唐軍斥候從壹條狹長的山道中進入了碎葉河谷，這壹帶的地形比較復雜，幾條寬闊的溝壑使前方的道路變得異常艱難，幾條溝壑寬約十幾裏，再前方便是壹望無際的森林，而在森林的那壹頭是碎葉的小城裴羅將軍城，南面就是壹碧萬頃的熱海。
　　這兩名唐軍斥候便是秦海陽和馮四郎了，他倆奉李慶安之命趕往碎葉南面給荔非元禮送壹封軍令。
　　由於南面的熱海攔住了南下的道路，他們要到安西軍處只有兩條路可走，壹是繞熱海壹圈趕去，但那樣的路途有數百裏，會耽誤戰機，他們只能選擇另壹條險路，進入碎葉河谷，穿過葉支城和裴羅將軍城之間突騎施人的聚居之地。
　　這條路非常危險，稍不留神便會被突騎人發現，所以秦海陽和馮四郎盡量選擇夜間行走。
　　翻過了溝壑，天便黑了下來，半圓的月亮在薄薄的烏雲中穿行，夜色時明時暗，前方便是大片黑黝黝的森林，森林中漆黑壹片，隱藏各種未知的危險，尤其是在晚上，許多夜間出沒的生物對人類構成了致命的危險。
　　“秦大哥，我們真要進森林嗎？”馮四郎頭皮有些發麻，他仿佛看見幾雙碧亮的眼睛在森林邊緣遊脧。
　　秦海陽也有點心中發怵，他非常了解碎葉壹帶，熱海特有地熱讓附近的森林有些與眾不同，據說有壹種未知的水陸獸會在森林中出沒，那是壹種令人恐怖的動物，身體龐大如象，長著壹條又長又粗的脖子，血盆大口可以將人壹口吞下，有人親眼看見它從森林裏將壹頭豹子拖下海中。
　　他想了想便道：“森林裏面道路復雜，到天亮也未必能走出去，不如咱們找個落單的突騎施人家，搞幾套衣服，化妝成突騎施人，大模大樣地穿過去，對了，妳會說突厥話嗎？”
　　馮四郎搖搖頭，“我不會說。”
　　“他娘的，不會說突厥語還當什麽斥候，從現在開始妳就裝壹個啞巴，壹切由我來應付，妳小子學著點。”
　　兩人向四周辨別了方向，翻身上馬，離開森林迅速向東南方向奔去，約奔出五裏地，遠方草原上出現幾點亮光，那是突騎施人的帳篷，他們終於看到人家了。
　　秦海陽大為興奮，這幾頂帳篷相隔很遠，機會來了，他立刻張弓搭箭，在箭頭上塗上了劇毒藥。
　　“妳就在這裏等著！”
　　慢慢爬了上去，馮四郎壹怔，不等他反應過來，秦海陽跪起身壹箭射去，只聽低微的嗚咽壹聲，二十步外，壹條黑影倒在地上，竟是壹條獵犬。
　　秦海陽拔出匕首，壹陣風似地沖進了營帳，只見帳中燈光晃動，似乎有人在低喊，聲音很蒼老，也有小孩的哭聲，但立刻便恢復了平靜。
　　秦海陽迅速從帳篷中跑出了出來，手中拿著幾套衣服，又順手將狗身上的箭矢拔掉。
　　“快換上！”
　　秦海陽丟了壹套衣服給馮四郎，馮四郎換著衣服，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秦大哥，帳篷裏是什麽人？”
　　“妳就別問了！”秦海陽陰沈著臉道。
　　他們換了衣服，又將臉塗黑了，翻身上馬，向南奔馳而去，壹路上，秦海陽壹句話都沒有說，顯得心事忡忡，天快亮時，他們已經繞過了賀獵城，東方的地平線隱隱出現了壹抹霞光，到了這裏，再也不會有什麽敵軍，原以為他們會萬分驚險，卻沒想到壹路順利，沒有看見任何突騎施軍隊，都摩支的腹地竟是如此空虛，秦海陽仰天長長地嘆了口氣，“我作孽啊！”
　　……
　　從拔煥城開來的六千安西軍駐營在離賀獵城約二十裏的草原上，這六千安西軍的任務是策應李慶安在北面的主力行動，起的作用是給突騎施施壓，分散他們的兵力，在沒有得到進攻命令之前，他們不得擅自動兵，這或許是李慶安在這次倉促調兵中犯下的壹個小小失誤，他沒有來得及和安西軍建立壹條有效地聯系渠道，雖然他有計劃在鳳鳴城和淩山之間建立壹條信鴿通道，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實施。
　　但正是這個小小失誤，卻讓南面的安西軍陷入被動之中，賀獵城只有五千老弱兵，是打還是不打？
　　這支安西軍的主將是荔非元禮，拔煥城是他的老巢，軍中的很多人都是他的老部下或者同僚，他對這裏的壹草壹木都非常熟悉，李慶安將安西軍主力壹拆為三，疏勒壹萬人由荔非守瑜統領，拔煥城六千人由荔非元禮率領，他們兄弟二人便將安西軍的精銳掌握了，這也算是李慶安掌控安西軍權的壹種手段。
　　除了荔非元禮是主將外，副將便是崔乾佑，他是第壹次參加戰役，在河南當果毅都尉時他領兵訓練，夜讀兵書，可真正遇到實戰，他卻是頭壹遭。
　　天剛亮，崔乾佑便找到了荔非元禮，焦急道：“荔非將軍，這樣等下去可不是辦法，已經十天了，士兵們無所事事，士氣都要消耗殆盡了，我們必須要想辦法將敵軍引出來。”
　　荔非元禮躺在軟榻上，正漫不經心地嚼壹盤炒黃豆，壹顆顆豆高高拋起，準確地落進他張大的口中。
　　“老崔，不是我說妳，妳以為我不想打仗嗎？五千老弱敵軍，我壹戰便可將他們全部殲滅，也不用什麽引敵出城，那麽低矮的破城，還想擋住我們唐軍？可是妳並不了解我那個李老弟，他看似嘻嘻哈哈，和誰都可以稱兄道弟，可妳真敢違抗他的軍令，他壹刀就把妳宰了，像殺只雞壹樣的簡單，試問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他，忍忍吧！反正軍功也少不了妳壹份。”
　　說完，荔非元禮又繼續磕他的黃豆，眼皮都不擡壹下，崔乾佑無可奈何，只得嘆了口氣，正要退下去，就在這時，門口有士兵稟報：“報告！大將軍派人送軍令而來。”
　　荔非元禮壹下子坐了起來，壹把將黃豆塞進嘴裏，含糊叫道：“快！快進來，憋死我老荔了。”
　　片刻，士兵將秦海陽和馮四郎領了進來，兩人單膝跪下行壹軍禮，秦海陽道：“斥候隊正秦海陽參見荔非將軍！”
　　“別這麽啰嗦了，快把軍令給我。”
　　秦海陽從鞋底抽出壹封軍令，有些不好意思地遞給了荔非元禮，荔非元禮接過軍令，不由捏住鼻子罵道：“妳這混蛋，怎麽把軍令藏在那裏？”
　　“稟報荔非將軍，卑職腳趾很靈活，假如被抓，可以立刻毀掉軍令。”
　　荔非元禮無奈，只得將軍令展開，軍令中說得很簡單，安西軍壹分為二，荔非元禮帶三千軍去寧遠國，崔乾佑率另壹半留在原地，兩人皆可見機行事。
　　看完軍令，兩人對望了壹眼，眼中皆露出了喜悅之色，李慶安給他們松綁了，對於荔非元禮，李慶安更是給了他遠征的命令，進攻寧遠國，這表明唐軍主力在北方的戰役已經有把握打贏了，李慶安的目光已經看到了下壹步，寧遠國。
　　“老崔，我現在就走，這裏就交給妳了。”
　　荔非元禮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了，據說寧遠國的花姑娘壹抓壹大把，賀獵城這邊的老弱殘軍，他沒有半點興趣，兩人又商量了壹下細節，當天下午，荔非元禮便率三千人向西而去，碎葉南面戰場便落在了崔乾佑的身上，從荔非元禮走後。
　　崔乾佑便有些心事重重地把自己關在營帳中，盡管李慶安的軍令中沒有明說，但崔乾佑還是隱隱感到了李慶安的真實用意，把荔非元禮調開，讓自己獨擋壹面，見機行事的命令其實是針對自己而言，給他放開了手腳，崔乾佑心跳得厲害，他覺得李慶安是給自己創造了壹個機會，讓他表現才能的壹次機會，而他從來沒有打過仗，李慶安便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崔乾佑有壹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動。
　　他慢慢走到地圖前，仔細研究賀獵城和周邊地形，突騎施的五千人馬駐防在賀獵城和凍城，互為犄角，互相支援，其中大部分軍隊駐防在賀獵城，賀獵城是都摩支的老巢，原本是座小城，但幾十年來不斷加築、擴大，現在已經成為僅次於碎葉城的大城，實情並不像荔非元禮說的那樣簡單，壹旦強攻賀獵城，唐軍必有很大的傷亡，崔乾佑心中很清楚這壹點，他有壹個大膽地想法來找荔非元禮，荔非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現在李慶安給他松了綁，他這個想法更加強烈了。
　　……
　　秦海陽也不明白自己這段時間為何如此走運，他當了十年大頭兵，在此之前他見過的最高軍官也不過是校尉，可就是這壹個月，就因為他無意中發現了突騎施人的調兵，好運便連連而來，被南霽雲派去給節度使大將軍報信，又被節度使選中，派他南下給安西軍傳令，現在崔乾佑又要和自己細談，莫非是自己時來運轉了？秦海陽覺得自己像做夢壹樣，但不管怎麽樣，他已經連升兩級，從壹個大頭兵直接跳過火長升為隊正，說不定打完碎葉他就要升旅帥或者校尉了，搖身壹變也被人稱為秦將軍。
　　帶著這樣的夢想，秦海陽走進了崔乾佑的大帳，大帳中冷冷清清，只有崔乾佑壹人，在專註地看著地圖，秦海陽沒有下跪行軍禮，而是像壹名下級軍官那樣，對崔乾佑躬身施了壹禮，“參見崔將軍！”
　　崔乾佑沒有註意到他禮節的變化，笑著擺擺手道：“請過來，我有話問妳。”
　　“將軍請說！”秦海陽有點受寵若驚地走上來。
　　“我想問問妳，這次妳南下來報信，壹路上可有突騎施士兵盤查？或者說，突騎施人防禦是否嚴密？”
　　“回稟將軍，我們壹路下來，發現碎葉腹地異常空虛，經過突騎施人最傳統最密集的聚居區，卻只發現了四頂帳篷，其余突騎施人影子都看不見，就像突然消失了壹般。”
　　“果然不出我所料！”崔乾佑背著手自言自語道。
　　崔乾佑盯地圖，半晌，他忽然回頭對秦海陽道：“我想讓妳再去壹趟碎葉。”
　　……
　　阿爾瑪代山口，唐軍的主力依然沒有和突騎施人交手，壹直急於調兵遣將，欲趁大食內亂收復碎葉的李慶安卻把進攻的節奏緩慢下來，他得到了最新消息，河中地區的叛亂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波斯拜火教派特使來河中，鼓動其教徒參與到驅趕大食人的運動中，大食軍如撲火壹般，壓下這頭，那邊火勢又起，短時間內大食軍還壹時顧不了碎葉，這樣壹來，李慶安又有了新的想法，為什麽不把收復碎葉當做壹次極好的演練場，試壹試自己手下大將的斤兩？
　　他第壹個想到的，就是崔乾佑，這個歷史上安祿山的愛將之壹，攻下潼關，扭轉乾坤的帥才，盡管他的成功有很多是得益於李隆基的愚蠢，但打得哥舒翰的幾十萬大軍不敢應戰，卻是不爭的事實，那麽自己得到的這個崔乾佑和歷史上的崔乾佑有多大的差距，或者僅僅是同名同姓之人，這些疑問只有壹個辦法可以認證，那就是實戰，他要給崔乾佑創造壹個發揮才幹的機會。
　　天已經黑了，李慶安站在營帳前默默等待著斥候的消息，他派出了十幾撥斥候去探查突騎施主力的消息。
　　應該不會只有這六千人，他了解都摩支，那個精於算計的人是不會讓自己的軍隊來白白送死，他們也在等待，應該是在等待大隊援軍的到來，這也是他李慶安等待的消息。
　　這時，黑夜中隱隱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奔至營門口，有人翻身下馬，李慶安轉身回了營帳，片刻門口有人稟報：“大將軍，斥候最新消息。”
　　“進來！”
　　壹名斥候快步走進，半跪行壹軍禮，拱手道：“稟報大將軍，我們已經探查到突騎施主力正向山口而來，距他們營帳不足三十裏。”
　　“好！速將李光弼給我找來。”
　　……
　　都摩支幾乎是咆哮著沖進薩德的營帳，這個該死的大食軍官竟然出爾反爾，把他的軍隊全部調來了，使他的碎葉腹地陷入空虛狀態，可他們當初商量好的決定是調壹萬五千人北上增援，現在居然兩萬人全部被調來。
　　“妳把所有軍隊都調來了，我的碎葉怎麽辦？”都摩支大聲怒吼，眼睛都噴出火來。
　　營帳內，壹個光著身子的年輕女人撒嬌般地正在坐在薩烏德懷中，用壹把精致的小剪刀小心地替他修飾那蓬寶貴的大胡子，都摩支突來的咆哮使女人手抖了壹下，剪刀尖戳破了薩烏德的面皮，下巴上出現了血跡。薩烏德有些惱怒地推開女子，將剪刀往桌上壹拍，“妳以為妳的士兵是什麽人，壹群烏合之眾，他們打得過唐軍？妳做夢吧！”
　　“我明白了！”
　　都摩支惡狠狠地盯著薩烏德，壹字壹句道：“妳是想用我的人來試探唐軍的虛實，碎葉存在與否，我的人是死是活，妳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看來妳沒有我想象的那麽蠢！”
　　薩烏德瞇成壹條縫的小眼睛裏閃爍著壹種嘲諷的冷笑，“妳以為妳還能討價還價嗎？就算是妳說的，我是在利用妳們突騎施人，那又怎麽樣？這是穆斯林總督的決定，妳不過是條狗而已，妳若不聽話，那就是妳的死期！”
　　都摩支幹瘦的胸膛在劇烈起伏，壹種前所未有的恥辱幾乎將他的心脹爆了，他年輕時跟隨著蘇祿可汗南征北戰，將大食統帥屈波底殺得屁滾尿流，而現在，他被壹個大食低級軍官肆意地羞辱，他的軍隊中被安插了大量的大食軍官，已經不再聽命於他，都摩支忽然有壹種絕望的感覺，感到他的壹切都失去了，他的土地、他的夢想、甚至包括他心愛的女人，那個光著身子躺在薩烏德懷中被肆意玩弄的女人，這種絕望的感覺攫攝住了他的心，使他的理智在薩烏德的嘲諷中壹點點流失。
　　他驀地扭頭，兇惡地盯著那個光著身子的女人，這個女人沒有半點廉恥之心，那光溜溜的身子上寫滿了對他的嘲諷，他腦海中閃過她在他身下呻吟嬌囀的情形，壹股血沖上了他的腦門，都摩支怒吼壹聲，“賤人，妳去死吧！”
　　他拔出刀，卻反手向薩烏德猛地砍去，刀僵在了半空中，壹支鋒利長矛已搶先刺穿了他幹瘦的胸膛。
　　‘當啷！’長刀落地，都摩支不可思議地低頭看了看胸前的噴湧而出的血，又看了看薩烏德，慢慢地倒在了地上，薩烏德冷冷壹笑：“妳的那點小伎倆以為我看不懂嗎？”
　　“啊！”女人驚恐地尖叫起來，她歇斯底裏的喊叫聲將三名薩烏德的心腹引了進去，“將軍，出了什麽事？”
　　“妳們來得正好！”
　　薩烏德指著都摩支的屍體令道：“挖個坑，將他就地埋了。”
　　停壹下，他又道：“去告訴所有的突騎施人，都摩支去呼羅珊求救兵去了，現在軍隊由我來指揮。”
　　他擡頭向夜色沈沈的北方望去，眼中充滿了期待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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