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青鳥(上)
錦荷記 by 程殷
2025-3-5 20:59
給父母最後的信(雲深)
親愛的爸爸媽媽:
妳們好嗎?現在在做什麽呢?
是在和圖坦卡蒙法老坐著聊天嗎?他是不是會說,妳們在他的陵墓裏找到的那張紙莎草紙上寫滿的無法破譯的文字,實際上是他小時候第壹次滿篇錯字的作文?
或者是在和馬可波羅壹起喝酒,逼著要他承認,他遊記裏寫的,壹半都是在吹牛皮?
看,再不用滿世界顛簸和風餐露宿的辛苦,妳們就可以發現那些妳們壹直以來都在探求的歷史秘密。這樣是不是很快樂?
妳們要回來的前幾天,我在壹家店裏看到兩套深色的牛仔裝,上衣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好看而且方便,適合妳們在野外工作時穿。
我當時拉著靖平要他和我壹起去幫妳們試試。媽媽的那套我穿著稍微大了點,而靖平因為比爸爸腿長壹些,肩寬壹些,穿爸爸的尺碼讓他挺難受,可還是很好看。
我買了下來,想作為禮物送給妳們。現在它們正被放在妳們的靈柩裏,躺在妳們身旁。妳們會喜歡嗎?在天堂裏會穿嗎?
妳們這樣深愛著彼此,在天堂的永生裏,也壹定會幸福,對嗎?在那裏,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妨礙妳們的愛情和自由。
可妳們為什麽又撇下我了?以往是為了妳們的工作,可我總能在周末和妳們團聚,但這次妳們卻永遠離開了我。
從我記事起,我就明白我跟Bernard,Pierre,和Olivia都不壹樣。他們的父母時時都和他們在壹起,而我壹年只能見到妳們短短的幾面。
從那時起,我心裏就有了個可怕的想法- 我的父母並不愛我。
祖父和祖母給了我比對其他任何兒孫更多的寵愛和關懷,但我卻更渴望妳們的愛。我盼望著每次與妳們短暫的相處,常常幻想著我也能像我的堂兄堂姐那樣和他們的父母撒嬌嬉戲。
但每次真正相見時,我卻只能隔著距離向妳們行禮,然後縮回祖母身邊。無時無處不在的女官和侍女讓我無法向妳們走進,而內心裏被拒絕的恐懼也阻止著我告訴妳們,我對妳們愛的渴望已強烈到近乎卑微。
終於在十二歲的那年夏天,我生平第壹次有了機會離開宮廷,和自己的母親獨處。母親帶我來到中國北京,她幼時的家。
壹切都是陌生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人們講著我並不太熟悉的中文,看我的眼睛充滿好奇。我惶然地四顧,但在我身邊的卻不是我所熟悉的祖父祖母或者女官侍女,而是我心心念念卻又無比陌生的母親。
母親溫柔地笑著小心地向我接近,我緊張得戰戰兢兢,手足無措起來,明明心裏想要朝母親伸手,但不知何故卻站著不能動彈,只垂了驚慌的雙眼看著地面,心裏的盼望,氣惱,沮喪,與紛亂已快將幼小的我生吞活剝。
但須臾,我所有的驚懼惶惑與擔心駭怕都在荷塘前看到那雙眼睛後,嘎然而止。
眼睛的主人,是靖平。他告訴我,愛本身就是壹種幸福和驕傲,不論妳愛的人是不是能用同樣的愛來回答妳。他幫我打開心裏的結,讓我看清了妳們對我的愛與無奈。
終於,我可以像普通孩子壹樣和自己的父母生活相處。雖然我們只能在周末見面,但在剩下的時間裏,我都會熱切而耐心地等待,那種與妳們短暫相聚的快樂能撐著我渡過漫長的期盼。
我十四歲那年,妳們的飛機因為惡劣的天氣而延長飛行。我壹直看著檐前的雨,直到心慌得坐不住了,便跑進靖平書房,打斷正在專心工作的他,問:“他們會有危險嗎?”
他擡頭,微笑著回答:“不會。”
我便會有了十分鐘的安心。而之後,又會跑到他跟前,再問壹次。
他總那樣好脾氣和耐心,幫我度過了我人生裏最漫長和害怕的等待。
但是現在,無論我怎樣等,妳們再不會回來。
我從沒問過妳們,在自由和我之間,妳們更愛誰。我不願讓妳們為難,也怕聽到我不想聽的答案。雖然我也愛爺爺奶奶,但是妳們和靖平卻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沒有了妳們,我的世界已經塌了壹大半。而我現在唯壹活下去的理由 – 是靖平。
是的,我愛他。已經愛了很久。
請原諒我壹直以來的隱瞞。我怕讓妳們驚駭,怕被妳們阻撓,怕被靖平拒絕。
可是他會愛我嗎?就像爸爸愛媽媽那樣?
如果他也離開我,妳們能來帶我走嗎?至少這樣我不會壹無所有。
再見了,爸爸媽媽。請照顧好自己。祝妳們在天上幸福,快樂。
愛妳們的,
雲深
作者有話要說:前面有童鞋說想看以雲深為節,那麽從現在開始,大部分章節就都是由雲深來敘述了。
這封信是雲深在她父母下葬前的那天夜裏寫好的,沒有任何其他人看過。
從此之後,雲深置身的是她本該壹直屬於,但卻久違了的宮廷。在這個沒有靖平的世界裏,她經歷著與在此之前截然不同的人與生活。
似水流年(林瑋筠)
自從雲深離開北京回比利時,已將近壹年。
中國關於她的報道不多,但在歐洲她卻是家喻戶曉的人物。靖平定了比利時日報和歐洲時報,在那些報紙上,她常常出現在頭版。歐洲人稱她為“比利時天使”。
八個月前,比利時Marie王室遭遇了空前的國民信任危機。導火索是壹名酒吧女招待向媒體披露她與比利時現任國王Félix二世育有壹個年已十歲的私生子。此言壹刊出,舉國嘩然。王室最初堅稱這是敲詐和誣蔑,但DNA親子堅定的結果卻證實了酒吧女所言為實。王室不得不每年向這對母子提供高額的贍養費,但卻堅決不承認他們的身份,也拒絕給與他們任何頭銜。
緊接著,Félix二世和Isabelle皇後的二兒子Pierre王子被小報記者拍到在美國召黑人妓女和吸大麻的照片。更雪上加霜的是,壹位退休的王室內務官員將王室近年的支出記錄賣給了媒體,而記錄上所顯示的王室成員任意揮霍納稅人金錢的事實,激起了比利時國民的憤怒。國會裏已經有議員提議廢除比利時的君主立憲制,從此比利時國民將不再納稅供養皇室。
這時,那位自從父母死後便在深宮裏足不出戶的Gisèle公主,出現在了公眾的面前。
雖然比利時人在她父母的葬禮上已經被她的容貌折服,然而時隔半年之後,當她作為王室發言人,在比利時國家電視臺的直播間裏,真誠而優雅地代表皇室,向比利時國民發表道歉聲明時,全比利時再次為她的美麗而震驚。
她已經褪去了孩童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歐洲皇室典範的優雅和中國江南女子的清靈秀澤。她的容貌發膚和身體比例更是最完美的東西方人的結合。
當年的疏影美在她香遠溢清的恬淡纖秀,而和她有著壹雙相似眼睛的雲深,則是傾國傾城,石破天驚。
她頻頻地參加各種慈善和公益活動,為窮人征集善款,去醫院看望病人,在貧民的社區裏作義工。不僅如此,她還進入了布魯塞爾大學音樂學院的作曲系,成為比利時皇室中第壹位就讀公立大學的成員。
她是古老王室裏壹股清新的風。她的親民和美麗博得了民眾的好感,再加上王室誠摯的道歉和其後內部的改革,這場危機總算平息了下去。
以往因為文化上無甚自己特點而被其他歐州人取笑為“乏味”的比利時人,現在有了駁倒對方的驕傲- 這位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歐亞混血公主。
她還不算成人,因此媒體的緋聞八卦並不太多地糾纏她。但整個歐洲都在關註著她的壹舉壹動,議論著她成年以後有可能在情感生活上遇到的種種,以及哪位歐洲適齡的王子會合適她。而她的衣著舉止也成為同齡少女模仿的對象。
她給我寫信,問家裏所有人的情況,包括那只叫“茅真”的鵝,唯獨不提靖平。
我記得她走之前的那天,在靖平的書房外坐了許久。她哭著問我:“瑋姨,我該怎麽辦?”
我知道她是在問她和靖平怎麽辦。我雖然比任何人都更想看到他們倆走到壹起,但姻緣這事,只靠緣分是不夠的,還需要天時地利,而她還沒有成年。於是我便勸她再忍壹忍,先分開幾年。
而接下來她絕望的慟哭則讓我心驚淚落。
過去的四年裏,我親見著靖平和她的朝朝夕夕。我非常清楚他們對彼此的感情,盡管靖平自己仍在雲端霧裏。但現實擺在眼前,我只能嘆氣。但願他們的緣分不會就此而盡。
靖平送雲深回比利時那壹趟回來以後,只說壹切還好。
我沒有更多追問,因為我知道他的性子- 他若不想說,多問無益。
只是他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雲深出現之前,甚至更忙碌。他工作的時間比以前更長,更頻繁地出差,在家裏待的時間更少。另外,他不再去宜園的荷塘。
當然,他瘋狂的工作是有回報的。今年他主導的實驗項目發現了治愈乙型肝炎的抗體,這給他帶來了錦上添花的贊譽和財富。在此之後,他的學術成就和領導才能又讓他接過了瑞典醫學院院長的權杖,成為這個醫學界最頂尖學府裏最年輕的,也是唯壹的壹位非瑞典國籍的院長。而他創辦的醫院和制藥公司已經位列福布斯產業排名的前三甲。
財富,榮譽,他擁有的,已無人能企及。
他的外貌體格跟壹年前相比,幾乎毫無變化。但在他極少數的不工作的閑暇時,他眼中少了以往的平靜安然,多了失落和掛懷。
追求他的女子仍然如過江之鯽,但其中出現了壹位,讓我第壹次感到了不安。那就是瑞典公主Matilda。
以前在他就任瑞典醫學院副院長期間,他所主導的幾個實驗室都取得了驕人的研究成績。而同時在他力主下推行了學院體制改革,設立了學院直屬的制藥機構,把商業和學術直接掛鉤,使學者可以直接從他們的研究中獲得經濟利益。這項舉措杜絕了先前屢禁不止的,學院的研究人員受其他醫藥公司的高薪誘惑,利用學院的設備和人力資源,搞兼職的現象,從而維護了學院的學術實力和聲譽。因此在今年瑞典醫學院的院長選舉中,靖平的成就和能力無人能詬病。
他唯壹的障礙是,他不是瑞典人。由非本國人執掌瑞典人引以為民族驕傲的學府的大印,從該院1810年建立以來絕無先例。
關鍵時刻,是身為學院委員的Matilda公主的強力支持與遊說讓學院破了傳統,最終靖平以絕對優勢的票數當選。
Matilda公主擁有瑞典醫學院授予的醫學碩士學位,並在學院就任組委會委員。和她的高智商同樣出名的是她的美貌。
我曾在斯德哥爾摩,靖平的就職儀式上見過她。淡金色的頭發,冰綠的眼睛,高挑修長,華貴優雅,當然,也倨傲。整個儀式上,她都站在靖平身邊,兩人看起來無比登對。
她對靖平的支持和青睞,已在報章雜誌上被炒得火熱,甚至有流言甚囂兩人已經秘密訂婚。
我相信瑞典人會樂於見到靖平這樣壹個傳奇做他們國家的女婿。
由於工作的關系,她和靖平的接觸非常多,這讓我擔心,因為她實在是雲深的勁敵。我知道靖平是個專情的人,但他和雲深在布魯塞爾發生了些什麽,我不得而知。
世事無常,鬥轉星移。命運究竟會把他們兩人帶向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親愛的童鞋們,偶又在吹牛了- 目前還沒有治愈乙型肝炎的抗體 (為了顯得靖平厲害,又不能侵犯前人的專利,偶就被迫發揮想象力,撒謊吹牛了,大家表見怪。)
大家能看出來雲深的家族危機和問題四伏,她置身這樣的環境裏,稱不上太幸福,而且今後的壹些坎坷糾葛也跟她的家族和身份脫不了幹系,所以雲深的公主身份帶給她的痛苦會多於幸福。
另外,聰明的童鞋們,大家也能看出來,雲深的情敵就要登場了。
巴爾蒂莫的重逢(靖平)
上壹次見Rubinstein 教授是三年前,我和他壹同在大阪參加壹個學術會議。當時會後我去給雲深買禮物時,他還笑我變成了孩子王。以後雖然常有電話和郵件的聯絡,卻始終沒有再見。
然而時隔三年後的再次相見卻並沒有讓我感到喜悅,因為這次的會面地點是在霍普金斯醫學院的Sidney Kimmel癌癥中心- 他的病房裏。
他被卻確診為肝癌,剛做了手術。
我得到消息後,立即從斯德哥爾摩趕了過來。見他之前,我詢問了他的主治醫生,得到的回答是 – 他所剩的時間只有壹年到壹年半。
我生命裏又壹個重要的人要離開了。歲月究竟還給我留下多少情感是可以把握的?
走進Rubinstein 教授的病房時,壹位年約六旬的婦人正坐在他床前。
Rubinstein 教授看到我,高興地大聲說:“我的夥計來了!”他明顯地消瘦,原先壹頭濃密粗硬的頭發因為化療已經脫光,但壹雙眼睛卻如舊時壹樣矍鑠有神。
他為我介紹了那位婦人,說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們寒暄幾句後,她就匆匆告辭。於是病房裏剩下我們兩人。
“妳沒給我帶酒來?他們現在不讓我碰酒,連註射時的消毒酒精都省掉,怕我拿去喝了。”他對我眨眨眼。
“我沒這個膽。”我故作輕松地對他笑。
“沒交情!沒有我當年把妳從壹個小菜鳥提拔成我的研究助理,妳今天能當上瑞典人的院長,還跟霍普金斯學院對著幹嗎?”他故意瞪眼。
“對,我有今天全靠了妳。妳教出我這樣壹個霍普金斯的叛徒,他們不讓妳喝酒也是該的。妳現在住的可是霍普金斯的內部醫院。”
“聽著小子,別光顧著看我的笑話。妳得快點在瑞典幹些名堂出來給我瞧瞧,我的時間可不多了。”他壹派輕松無謂地玩笑著。
我心裏壹抽,趕緊轉開話題調侃他:“方才那位女士只是朋友嗎?我看不止吧。”
他笑笑:“她是我年輕時的戀人。”
我突然覺得我觸到了壹個此時並不恰當的話題。
他卻不以為然:“想聽故事嗎,靖平?”
我有些歉意地註視著他,預感到這不會是壹個輕松的故事。
“我那時還年輕,也還沒什麽成就。她是我的戀人,也是我唯壹愛過,而且現在還愛著的女人。我當時認為自己要麽會是壹個功成名就的工作狂,要麽會是壹個壹文不名的窩囊廢。而這兩種人都不會讓她幸福。於是我替我們兩人做了決定,把她讓給了壹個我和她共同的朋友,壹個家道殷實,又英俊體貼的老好人。後來他們就結了婚,壹直過著平靜的生活,最近剛當了爺爺奶奶。我以為這麽多年以來,我成就了她的幸福。可剛才她告訴我,那不是她想要的。多麽可笑,我自以為偉大的自我犧牲,換來的居然是我和她的遺憾。”他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自嘲和失落。
“但妳的初衷是好的。”我安慰著他,但卻仿佛像在安慰自己。我對雲深的安排終是為她好,雖然當時看來是違背了她的意願。
“靖平,妳和我在事業上都是極自信的人。幹我們這行的,要的就是極強的自信堅持和冷靜理性,否則頂不住他人的異議和瓶頸時期的自我懷疑,出不了成就。但感情,就完全是另壹回事。不要用理智去分析感情,不要替對方作決定。要跟隨自己的心,而不是大腦。”他目光熠熠地註視著我,這話顯然是專門說給我聽的。
我苦笑壹下:“老爺子,妳到底想說什麽?”
他有些粗魯地回答:“別跟我裝傻,說什麽自從妳的疏影死了以後妳就不會愛了的屁話!別看那些狗仔報紙壹天到晚在猜妳是不是性冷淡,我可知道妳心裏現在有人。跟妳師徒這麽多年,又壹起熬了這麽多夜,妳在愛壹個人的時候,眼睛裏會有什麽樣的神情,我清楚。”
我在愛她嗎?我能愛她嗎?
沈默半晌,我開口:“我和她之間隔著太多東西,年齡,輿論,倫理。她身份不壹般,我必須要考慮她因此可能會承受的壓力。”
“那些都是狗屎!” Rubinstein皺著眉頭開始發咆:“只要她也愛妳,就再沒有什麽東西能隔在妳們之間了。”
我回答:“問題就在於她年齡還太小,並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男女之愛。”
Rubinstein看我半天,嘆了壹口氣:“明白了,是妳那個小外甥女,對不對?”
我壹驚,望他壹眼,然後默不作聲。
“愛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讓妳感覺罪惡,是嗎?” 他的眼睛似乎能看穿我。
“是的。” 我沈默片刻後答道。
“妳對她做過過份的事?”
我想起西安雨夜的那個吻,苦笑壹下,搖搖頭。
“那妳還罪惡個什麽勁兒?妳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真是見了活鬼!” Rubinstein皺著眉低咆著。
他擰著已經沒有眉毛的眉頭看我壹會兒,然後閉目嘆了壹聲:“靖平,妳在害怕嗎?怕經歷過的痛苦再發生壹次。”
我心裏壹震,擡頭直直看他。
“疏影去世的時候,當時的妳就像變了壹個人。連我看著都害怕,以為保不住妳了。妳這麽強的人能變成那樣,那種折磨,我想象得出來。”
“靖平,坐過來。” Rubinstein輕輕拍拍他的病床。我依言坐在床沿上。
他看我半晌,枯瘦的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聽我說,兒子。妳是我接觸過的人裏腦子最聰明,膽子最大的壹個。但是現在妳反而猶豫,是因為妳太在乎。越是替對方想得太多,反而忽略了愛情本身。愛情是這世上最沒邏輯和理性的東西,它會發生在任何階層,年齡,甚至性別之間。當它出現時,即便是壹個孩子也能憑直覺知道,那就是愛情。愛情也挺簡單,妳愛壹個人,願意為她承受痛苦,認為值得。但妳愛的那個人也是同樣這麽想的。因為對她來說,最大的幸福就是和妳相愛,而不是妳為她所設計的壹場完美的但卻沒有愛情的幸福。生命很短,難道妳非得要等到她也得了什麽絕癥再愛嗎?”
作者有話要說:Rubinstein教授跟靖平很有父子緣,上輩子估計是靖平他爹。
偶很喜歡這個老爺子,但是不得不不犧牲他的生命來給靖平敲警鐘- 生命苦短,及時行樂咯。(但是千萬表學倪震喔。:D)
彩虹(靖平)
我這次來巴爾蒂莫只為探病,除了Rubinstein和他的主治醫生再無旁人知道。我盡量小心,但還是被醫院的人認了出來,通知了學院。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堅決推掉了霍普金斯學院要為我舉行歡迎宴會的提議,也拒絕了當地報刊和電臺的采訪要求,只應邀為醫科和商學院的學生做了兩個講座,而剩下所有的時間,我都待在Rubinstein的病房裏幫他坐臥飲食,陪他聊天閑談。
如同以往壹樣,我們聊專業,政治,球賽,音樂,電影,而感情的事卻是不再提了。
那位Rubinstein從前的戀人時常來看望他。每次她來時,我都知趣地離開。他們之間能獨處的時間怕是已無多。
臨走的那天上午,我站在Rubinstein床前,伸手展平他被角上的褶皺,朝他輕松地壹笑:“過幾個月我要去紐約辦事,到時候咱們再好好聚聚。要不妳好些了就到北京來看看我的實驗室?”
他專註地看著我,目光深邃溫和。然後靜靜壹笑,說了壹句當年安慰做不出試驗的我時用過的話:“妳會做得好的。”
他是指我的事業,還是愛情?
從他病房出來以後,司機載著我,從醫院駛往機場。
昨晚被幾個昔日同窗拉到我們讀書時常去的壹家sports bar裏看球喝酒,鬧了壹晚上。壹貫節制的我居然有些醉了,到現在還有些隱隱的腦漲。
我讓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的計時器旁,讓他在那裏等我半小時,然後下車朝市中心步行,想要透透氣,也再看壹看這座我久違了的城市。
巴爾蒂莫,壹座奇怪的城市。它擁有霍普金斯這樣舉世聞名的學府,卻也存在著全美最多的城市貧民和最高的犯罪率。它破舊,臟亂,但又充滿生機。我在這裏居住了七年,但仍讀不懂它。
我慢慢步行至主幹道時,發現街道上設了橫木,不讓車輛通行。原來今天碰巧是壹年壹度的同性戀大遊行,熙熙攘攘的觀眾們已擁簇在街邊,翹首企盼。
我往前走了壹段,找到壹家小咖啡店,要了壹杯espresso,坐在二樓露臺的的咖啡桌旁,正好面對著遊行隊伍要經過的街道。
九月的巴爾蒂莫,陰沈潮濕。剛下過壹場小雨,太陽還藏在雲層背後,原本就不太光鮮的街道和建築更顯得陰晦陳舊。
但這些許的沈郁很快被壹陣歡快的樂聲打破。壹只裝扮得五彩鮮艷的遊行隊伍出現在遠處,並順著街道慢慢前行。
隊伍中有男有女,有同性戀,也有他們的支持者。他們絲毫未受這令人心情沮喪的天氣的影響,揮動著繪有彩虹的旗幟,塗著厚重的化妝,穿著亮麗怪異的服飾,奏著樂,騎著摩托,且走且舞著,不時地向圍觀的人群飛吻,或者散發糖果和小玩具。
壹個年輕女子抱著壹個頭戴彩虹帽的兩三歲小男孩兒。孩子樂呵呵地抓著壹只大氣球,上面寫著“我愛我的同性戀嬸嬸Sherry”。
壹個化裝成女子的高大男人推著壹輛輪椅,裏面坐著壹位瘦小的老婦人。她手裏舉著壹個橫幅,上面寫著“基督徒母親支持她的同性戀兒子”。她布滿皺紋的臉上壹派平靜溫和的笑容。在基督徒眼中,同性戀是罪惡的,該下地獄。想必這位母親初聞自己兒子異於常人的取向時,也是無法接受的。從當初的震驚心傷到如今大方微笑地和兒子壹起遊行,她經歷了多少痛苦掙紮?那歷經歲月滄桑的瘦弱外表下該有壹顆怎樣勇敢堅強的心?
“嗨,帥哥!”有人在樓下叫我。
我從坐著的露臺上探出頭去,只見壹個化裝成馬戲團小醜的男人在向我招手,見我看到了他,便將手中壹個小包朝我拋上來。
我接穩了壹看,小包放著壹只避孕套和壹本安全□的小冊子。
“謝謝,我會記住的。”我笑著朝他揮揮手。
他咧開畫得誇張的大嘴,對我笑著眨眨眼睛:“安全第壹!”然後快樂地朝前蹦跶著,繼續分發他手裏的小包。
在這個對同性戀並不友好的城市裏,他們勇敢地,甚至是有些囂張地展示著他們不為多數人所認同的情感。
他們在跟隨自己的心。
我呢?我清楚自己的心嗎?
妳真的是作為壹個長輩在愛她嗎?
為什麽從看她第壹眼,妳就不停告誡自己妳是她的舅舅?難道從那壹刻起,妳潛意識裏就知道妳對她有超乎倫理輩分的感情?
為什麽這麽多年來妳壹直戴著她幼時送妳的那枚玉觀音,連洗澡時都不曾解下來?只是因為不忍拂了壹個孩子的好意嗎?
為什麽妳這兩年來會從各種渠道收集有關她的消息,卻不直接給她打電話或是寫信?
為什麽明明想見她,卻三番五次推托掉來自布魯塞爾宮的邀請?
為什麽妳瘋了樣地逼著自己工作,不讓腦子有空閑的時間,可夢裏卻全是她的影子?
為什麽當妳知道她正如妳當初為她設計的那樣,正經歷著更多的人和事,但在看到她和那些王孫公子的合影時,會無法入眠?
認了吧,李靖平。妳是作為壹個男人在愛她,從始至終。
可問題是,她還愛妳嗎?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的描寫來源於我在西雅圖親歷的壹次同性戀遊行,我真實的感觸都寫在了文裏。鼓勵靖平童鞋向勇敢的同性戀們學習。
經過這麽多又臭又長的描寫,靖平總算是真是了自己對雲深的感情。謝謝大家對我這個後媽的耐心,希望接下來的故事不會讓大家失望。
話說靖平和雲深的感情就此拉開了新的篇章。。。。。。
孩子的愛情(雲深)
第壹次看到荷花,是在北京家中的荷塘。那時我十二歲。
為了躲避與母親單獨相處時的惶惑不安,我偷偷走入這座陌生而諾大庭院的深處,在壹座盛放著奇異花葉的池塘前停住腳步。
那壹池倚風而動的明翠柔紅震撼了我小小的心。這樣明麗嬌媚又端莊清皓的美麗,我平生未見。但這場景又隱約地熟悉,仿佛前世我曾來過這裏。
恍惚間,我茫然地回頭,然後看到了他。這個如秋光裏的楊樹壹樣挺拔明亮的男子,正用他略略修長的好看眼睛那樣深地註視我。
我方才還紛繁蕪雜地浮在半空的心仿佛突然落到了實處,但又立即帶著種奇異的急促節律開始跳動,每壹下都迫得我那仍是孩童的心壹絲隱隱的鈍痛。
我慌亂地低頭。再擡頭看他時,他的眼梢唇角已含了春天裏所有柔和的風。
他的眼睛和眉毛是我從未見過的好看形狀。母親告訴我,那叫劍眉鳳目,還說那是中國最傳統的漂亮男子的眉目,有這樣眉眼的男人通常是外柔內剛,含而不露的。
我喜歡看他微笑時略薄的嘴唇牽成好看的弧度,那樣溫煦柔和,讓人親近。但母親卻從沒告訴過我,薄唇的男人大多薄情。
我愛他,從我十二歲時看到他的第壹眼。
我也愛自己的父親,所以我知道,我對靖平的愛,是怎樣壹種與之不同的的感情。
壹個孩子的愛情聽上去多麽難以置信。但它卻是這世間最純粹,強烈,和執著的情感,超越大多成年人太多理性,欲求,和猜忌的愛情。
看他的壹舉壹動,聽他的每壹個聲音,聞到他的氣息,便是我想要的全部。
書房是我在這個家裏最喜歡的地方。那壹排排靖平祖上傳下來的降香黃檀木書架,亮而不喧,沈靜微芬,就像他這個人壹樣。每天夜晚在他身旁做功課,是我最盼望的時刻。我會時時擡眼偷看在壹旁專心工作的他。柔和的燈光下,他的側影,是我近在咫尺的,最美的夢。
休息時,我會坐到他腿上,靠在他懷裏聽他講故事,和他分食壹塊糕點,壹碗羹。我貼他那樣近,能感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那個時刻,我會覺得他是我的。
我非常怕冷,但卻喜歡北京的冬季。因為在那讓我肌膚生疼的寒冷裏,他會握住我冰涼的雙手,把它們捂在他溫暖的懷裏。有時我故意不穿夠衣服,讓自己在他面前凍得哆嗦,他便壹邊著急地叫傭人給我拿衣服,壹邊解開他的外套,把我整個人裹進他懷裏,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裏,我可以和他那樣接近,緊貼著他,讓他熱熱的體溫和有力的心跳,傳到我小小的身體。
他壹直以為我喜愛烹調,但卻不知道烹制中國菜時的油煙味讓我不舒服。但我仍努力地學做每壹個他愛吃的菜式,把我滿懷不能言說的愛藏在食物裏。
他出差離家時,我會偷偷抱著他常穿的睡衣入眠,因為那上面有他皮膚上淡淡的草木清氣。
我學漢語,因為他更喜歡我和他說中文。
我努力學習宮廷裏的功課,讓祖母滿意,這樣我就能繼續留在中國,和他在壹起。
我愛音樂,而他說話的聲音,便是世上最美的樂音。
從十二歲起,他就是我對愛情全部的渴望和夢想。而我父母死後,他是我活下去的唯壹希望。我熱切地渴望長大,渴望成為他的戀人,而不是壹個被他疼寵的孩子。
然而分離還是來臨,踩踏著我徒勞的抗拒。
瑋姨要我耐心,但沒有他的未來已擺在眼前,痛苦和恐懼已讓我幾近崩潰。在他要離開布魯塞爾宮的前夜,我終於不顧壹切地向他表白了心跡。
然而我四年的熱切希冀和戰戰兢兢的全部努力,被他壹句話擊成了泡影。
我甚至不知該怎樣活下去。
我把自己關在深宮裏,靠著我的音樂拯救自己。我壹遍壹遍地彈著“漱玉”,讓白拓和殷小蠻的愛情在我指尖舞蹈。我羨慕他們和我的父母。他們的生命那樣短暫,但擁有的愛情卻執著熾熱,生死不渝。而我願意為之付出壹切的深情,卻是投向壹片茫茫的虛無。
直到我回宮後的第三個月,祖父的第二次中風才讓我驀然驚醒。我壹味沈溺在自己的痛苦裏,沒有看到疼愛我的祖父母已幾乎為了我心力交瘁。我為自己的殘忍和自私而痛悔。為了不再讓關愛我的家人擔心,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在這我熟悉又陌生的宮廷裏,開始新的生活。
我陪伴臥床失語的祖父,為他念書讀報,撥弦彈琴。
我安慰操勞的祖母,盡我所能為她分擔重負。
我盡心履行壹個公主的職責- 接見國外的使團和政客,向他們莊重地微笑;參加節日典禮,向民眾優雅地揮手致意;和醫院的病人親切地握手;探望貧民窟的居民,傾聽他們的訴求;為孤兒院的兒童籌款;為養老院裏孤獨的老人念書。看到他們臉上的歡喜和滿足時,我的心也有了些許的踏實。
此外,我還得到了祖母和議會的特別批準,進入公立大學攻讀我所喜愛的作曲專業。
各種活動和功課的忙碌再加上在大學裏新結識的朋友,會有時讓我忘了撕心裂肺的傷。但夜靜時,那些舊日的回憶會潮水壹般鋪天蓋地地湧來,讓我無法安睡。
橫在我和他之間的八千公裏的海洋和陸地仍隔不斷我對他的思念。
我只能披衣起床,在這座有五百多個房間和迷宮壹般走廊的宮廷裏漫步。白日裏,這裏是壹部運作井然的博物館,此刻卻空寂得像壹座輝煌的荒城。唯壹註視著我的是裱滿織錦的畫廊中懸掛著的壹副副我先祖的畫像。
我靜靜地回望他們,猜測在那壹張張優雅矜持的面容背後,他們各自又有怎樣不為人知的愛斷情傷?
我是否也要踏著他們的足跡,被安排壹段門當戶對,互利互惠的婚姻,安穩地過完我的壹生,最後也成為這眾多畫像中的壹張,成為這諾大博物館裏冰冷的陳列品之壹。
只是,沒有愛情。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是第壹次雲深詳細的內心獨白。我寫這壹章的時候,就想象著在眾人沈睡的深夜裏,失眠的雲深披衣在皇宮裏慢慢踱步。寫著寫著,我自己也悲傷起來,真覺得雲深這種女孩子是生錯了人家。
見字如面(雲深)
我祖母的妹妹Adeline,當年嫁了意大利的Emanuele大公爵,從此定居在佛羅倫薩。她跟我祖母的感情很好,以前常常與家人壹起到布魯塞爾宮來做客。
去年她被確診為白血病,現在剛做了手術正在恢復期,但應該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
我祖母所有在世的手足同胞就只剩了這壹個妹妹,因此對她格外珍視。這時候,祖母和我正在前往佛羅倫薩的飛機上,去探望我的這位姨奶奶。
飛機在佛羅倫薩機場著陸時已經是晚上。早已等候在那裏的汽車將我們接到位於佛羅倫薩郊區的Emanuele家族的府邸 – 碧泉宮。
下車後,祖母來不及稍事休整,就直接拉著我上樓去看她才手術沒多久的妹妹。
侍女恭敬地引著我們進了公爵夫人的臥室。躺在床上的老人壹看見我祖母就高興地向她伸出手:“Sophie,親愛的!妳來了真是太好了!”
祖母快步走上前,握住公爵夫人的兩只手,親吻著她的面頰:“感謝上帝,妳總算是沒事!”
公爵夫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立即滿面地驚異:“這是小Gisèle嗎?我的上帝,她長這麽大了,而且這麽美!”
祖母也回頭看著我,含笑的目光裏含了驕傲和寵愛。
我走到公爵夫人床邊,俯身親親她的面頰,朝她微笑:“您好,Adeline奶奶。”
她拉著我的手,用慈祥的目光將我從頭看到腳,然後感嘆地說:“Sophie,妳看看這孩子的眼睛,她長了壹雙我們Orlèans家的眼睛。她可真像妳年輕的時候。”
祖母,公爵夫人,還有我都長著壹雙褐色的眼睛,據說這是源於波旁王朝的Orlèans家族的標誌。
公爵夫人又嘆了壹聲:“只可惜,Olivia的眼睛是黑色的,像她爺爺。”
這時,壹個甜美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奶奶,妳又在說我的眼睛了。黑眼睛有什麽不好?人家都誇我的眼睛漂亮呢。”
我唇邊不由噙了壹絲笑 – 不用看我也知道,準是Olivia來了。
Olivia是公爵夫人的獨生孫女,也是未來的公爵爵位繼承人。她大我壹歲多,算是我的堂姐。我們小時候常在壹起玩耍,感情很融洽。
我壹擡頭,只見壹個披散著滿頭棕色卷發的少女正站在門邊。她有著地中海美女特有的略深的光澤皮膚和豐滿苗條的身材。嫵媚甜美的面容上壹雙亮晶晶的黑色眼睛正笑盈盈地望著我們。
她先向我祖母行了個禮,就壹下子竄到我面前,給我壹個大大的擁抱:“嗨,Gisèle,妳這家夥怎麽來得這麽晚,害得我壹陣好等。”
我笑著緊緊地回抱她:“對不起,飛機遇到了氣流,飛得慢了些。”
“Olivia,”躺在床上的公爵夫人嘆了口氣:“說妳多少次了,妳是公爵小姐,別像個平民女孩子壹樣手舞足蹈的,妳看Gisèle多優雅端莊。”
Olivia坐到公爵夫人床前撒嬌:“奶奶,現在又沒有記者或者是外人。您平時看我在公眾場合或者鏡頭面前不也是端莊矜持的嗎?現在在自己家裏,您就讓我歇會兒吧。再說Gisèle是公主,對她的要求自然要比對我高些。我的舉止對個公爵小姐來說已經足夠合格啦,是不是,太後陛下?”她又轉臉笑嘻嘻地看著我的祖母。
祖母對她微微壹笑:“妳的生活是會比Gisèle輕松些,我也明白現在的年輕人不喜歡約束。但是,Olivia,妳的姓氏Emanuele是意大利皇室的近親,非壹般的貴族可比。更何況,妳和Gisèle身上都留著法國波旁王族的血,妳們的壹舉壹動都關系到這個名字是否能被人們用仰慕的口吻傳到後世去。”
“我記住了,太後陛下。”Olivia恭敬地對我祖母說,但轉眼趁她不備,卻飛快地朝我擠眉弄眼。
我想笑,但卻只能拼命忍住。Olivia有著在這個藍血階層裏少見的直率不做作的個性,讓我喜歡也佩服。
“妳等會兒有安排麽?”Olivia悄聲問我:“我朋友說市區裏新開了壹家很別致的酒吧,放的音樂好多都是印度的,很不壹般。這會兒他們正在那兒跳舞呢,妳也跟我壹起去看看熱鬧。”
我偷偷看正在和公爵夫人交談的祖母壹眼,然後壓低聲音對Olivia說:“我走不了的,我到哪兒都有女官跟著。”
Olivia給我出主意:“我有辦法。妳先回房說要睡了,等侍女都退下了,妳就從陽臺上爬下來。我去給妳搬梯子。放心,沒人會發現,我這麽幹了好多次了……”
Olivia的話被祖母打斷:“Gisèle,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房間休息了。”
我只得起身走到床前,向公爵夫人道晚安。這時,壹個侍女用托盤端著壹杯清水和兩只藥瓶走到床前:“公爵夫人,您吃藥的時間到了。”
侍女將托盤放在我面前的床頭櫃上,然後俯身攙扶公爵夫人坐起來。
我只隨意壹看,那兩只藥瓶標簽上共同的logo卻讓我的腦子裏“轟”地壹聲響。
那是壹個懷素體的中文草書“慷”字,寫得沈穩飄逸,剛勁灑脫。這是慷澤企業所有產品的標誌,也是靖平的手跡。
我在心裏拼命地念,這只是壹個字,只是壹個沒有生命的字而已。
祖母擔心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Gisèle妳怎麽了?臉色這麽白?”她伸手抱住我,聲音忽然驚異地提高了:“妳身上還在發抖,Gisèle。妳哪兒不舒服了?我讓人叫醫生來!”
我強作笑顏地搖搖頭:“不用叫醫生,我只是坐飛機太累了,休息下就好。奶奶您別擔心。”
但祖母仍是堅持叫了醫生來。他壹通檢查也沒查出毛病,只讓我趕緊休息。
終於,侍女服侍我洗漱後退去,我壹個人躺在了黑暗裏。
真地是應了那句“見字如面”嗎?
還好只是他的字,若真是見了他的人,我該是怎樣地舉止失措。
唉,我又在做夢了。我們不會再見的- 這壹年來,他從未來探望過我,宮裏向他發出的邀請也全部被他推脫掉了。
他並不想見我,我又何苦自作多情?
我嘆了壹聲,合上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懷素體是靖平很偏愛的壹種字體。大家還記不記得《醉素》那壹章裏面,靖平把著雲深的手教她寫字,寫的就是這種字體。
閨中密語(雲深)
昨夜,我並無安眠。只壹個字,卻擾得我反側輾轉。
淩晨三點時,我再躺不住,從床上起身,沒有叫來侍女,便洗澡穿衣。
壹切打理齊整後,我拿出壹只小巧的化妝箱,從裏面取出壹套筆墨紙硯,在書桌上擺好。但凡長些時間的旅行,我都隨身帶著它們和那把“漱玉”。多年來,彈琴和練字已成為最能讓我澄靜心緒的方法。
磨好墨,看著面前雪白的宣紙,我擒著紫毫竟無從下筆。讀了萬卷詩詞,到此時腦中卻無壹句。
這時,記憶深處壹個溫柔低磁的男中音娓娓念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這是王實甫的《端正好》。我十二歲時靖平在花園裏壹字壹字教我念的。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是晏小山的《臨江仙》。靖平告訴我,這首詞中的寂寞是美的,但他卻寧願我壹世也沒有機會去經歷。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的《青玉案》。靖平說,我只但願妳不用經歷苦求無果和萬念俱灰,就已經得到了妳的幸福。
在長安的城墻上,我在他懷裏輕聲地念:“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這是我在借著李白的《長相思》,想告訴他 我對他已然長久的企盼和相思。
還有……
還有……
記憶從心頭湧到筆端。紫毫在宣紙上遊走,壹字字都是我和他的點點滴滴,朝朝夕夕。直到淚眼迷離,再看不清。
我在下樓去和大家共進早餐前,用冰袋敷了雙眼,再加上我照常與大家談笑應對,因此誰也沒有看出異狀,都只說我面色太白而已。
用完早餐,Olivia陪我回房間說話。
我的女官關門退下之後,Olivia長籲壹口氣,仰面倒在我床上:“可算是能自在說會兒話了。Gisèle,我可真佩服妳,壹年到頭讓這幫古板的老太婆押著,妳怎麽受得了?”
“習慣就好了。”我有些無奈地壹笑。
“這些是妳的護膚品嗎?上面寫的是什麽?”她好奇地翻著我在梳妝臺上的壹堆瓶瓶罐罐。
“是中文。”
“全是中國貨嗎?”她驚異地睜大眼睛。
我點點頭:“我小時候在北京時,瑋姨就教我用中草藥護膚,所以直到現在我壹直都只用草本的中國護膚品。我很喜歡的。”
“怪不得妳皮膚這麽好,又嫩又滑壹點瑕疵也沒有。要不我也試試這些中國貨,我這段時間在海灘上待的時間太長,皮膚都曬粗了。”
“我讓瑋姨從中國買了寄給妳。”任何人對中國產品有興趣,都會讓我高興。
“妳奶奶看妳用這些中國貨,不會說妳嗎?”Olivia眨眨眼睛:“她不是壹貫認為所有東西都是法國的最好麽?”
我笑起來:“她老人家是法國人,自然覺得法國什麽都好。不過她堅持她的,我喜歡我的,這點自由我還是有的。”
Olivia又走到書桌前,好奇地翻看我今晨寫過的宣紙:“這是些什麽?妳在畫畫嗎?”
“不是,這是中國的書法,寫得是壹些中國古詩詞。”我跟她解釋。
“Gisèle,妳在北京住了四年回來,都快變成個中國人了。”Olivia壹臉的大驚小怪。
“我本來就是中國人。”我微笑著回答。我感激母親給了我中國的血統。越是了解它文化的燦爛和深邃,我就越是喜愛它。做壹個中國人,我感到驕傲。
“那好吧,小中國人。咱們來談談妳在北京的私生活。”Olivia興致勃勃地拉我在床上坐下。
“交過幾個男朋友?”她亮晶晶的黑眼睛精靈古怪地看著我。
“我壹直在上學,哪交過什麽男朋友。”我搖頭。
“什麽話?上學就不能交男朋友嗎?妳進的又不是修道院學校!”Olivia不以為然地翻翻眼睛。
“中國家長和老師都不贊同中學生談戀愛的。而且妳也知道我奶奶管得嚴,堅持家裏的女孩子在婚前都必須是處女。”
“還好我沒在中國念書,也不是比利時皇太後的孫女。”Olivia聳聳肩,然後又笑瞇瞇不懷好意地看著我:“那這麽說來,妳還是處女啰。”
我驟然面紅耳熱,回嘴道:“難道妳不是麽?”
她不答,仰面朝床上躺下去,壹臉小得意的笑。
“妳已經不是了嗎?”我大驚。
她翻身對著我:“當然不是了。我都十八歲過半了,我可不想落個老處女的名頭。”
“那,”我咬咬下唇,漲著壹張紅臉問:“妳……妳第壹次的時候疼嗎?”祖母從不讓人在我面前談這些,瑋姨總當我是小孩子也是不說的。但中學班上,有女生在壹起偷偷議論過,說看了小說上寫的,會流血和疼什麽的。我聽得害怕,但也好奇,可總是無法啟齒問人。
Olivia從床上翻身坐起來,認真地說:“不怎麽疼的,就像被螞蟻咬了壹下,血也只星星點點地流了壹些。但是第壹次不怎麽舒服,後來就好多了。”
“是跟那個議員的兒子嗎?”我問。Olivia曾經有過壹個男朋友,是權勢鼎盛的意大利國會議員的兒子,但他們在幾個月前分手了。
她搖頭,然後壓低了聲音:“我說了妳可不許告訴別人。我的第壹次是跟壹個德國人,他是個搖滾樂隊裏的主唱兼吉他手,酷極了。我們在壹個音樂集會上認識的。妳可得替我保密,妳也知道我家裏人沒妳們家那麽古板嚴厲,但是他們要是知道我的第壹次給了個平民,鐵定不會放過他的。”
我點頭向她保證,心中不由壹嘆- 我不用再問他們為什麽沒能在壹起,因為Olivia的家族絕對不會允許她嫁給壹個沒有貴族血統的平民。
“後來那個議員的兒子呢?”我問。
“他?”Olivia壹臉不屑:“我跟他拍拖是家裏的意思。我對他壹點感覺都沒有,那人開始還人摸狗樣的,討得我們全家都喜歡,可後來每次見面都動手動腳,急著上床,終於把我惹翻了,踢了他壹腳跟他掰了。我爸媽雖然想我嫁得好,可也不想給我找個色鬼老公以後讓我受委屈,所以也就算了。總之,到目前為止,我也只跟那個吉他手好過。這種事是要跟喜歡的人做,感覺才會好。”
“那妳現在還喜歡那個吉他手嗎?”我同情地問她。
她想了想,搖搖頭:“已經不了。我跟他註定沒法在壹起的,我要是老還讓自己陷在裏面,我這輩子就沒法過了。我喜歡過他,當時的感覺很美好,那就夠了。我們各自有不同的生活,我以後要嫁壹個門當戶對的丈夫,他身邊也是不缺女人的。他現在即使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有特別的感覺了。”
曾經美好就夠了麽?可我連曾經的美好都不曾有過。
夢裏長安(雲深)
下午Olivia要拽著我和她壹起去看賽車。我因為昨晚沒睡好,想在臥室裏補補覺,就婉言謝絕,讓Olivia自己去了。
午睡起來已是下午三點,我精神好了許多。陪祖母,公爵夫人,和Olivia的母親說了會兒話之後,我便由女官陪著在碧泉宮的花園裏散步。
剛下過雨,這座始建於兩百年前的花園散發著潤濕清新的水汽。古老的噴泉中流淌著纖秀的水流,精雕細琢的雕像星星落落地掩映在綠樹翠苔間。雕欄玉砌仍是精致美麗的,但也有了深深的時光痕跡。園中舊時載歌載舞的露天圓形大理石劇場裏壹片寂靜,只有壹只貓臥在舞臺的中央,沈沈地睡著。
這曾經是壹座華麗精美的宮殿,如今它依然風姿萬千,但卻多了美人遲暮的憔悴。
整座碧泉宮建在佛羅倫薩市郊的山上。我在花園中拾級而上,登上整個宮殿的最高處,俯瞰腳下朦朦水霧中的佛羅倫薩。這壹幕,多像壹年前我在淡淡晨霧中俯瞰城墻下的長安。
我讓侍女把“漱玉”從我房間裏取來。女官在壹棵古樹下的石凳上放好了軟墊。我抱著“漱玉”,在軟墊上坐下,面對著這腳下的十丈軟紅,啟指觸弦。
不知是否是因為人在悲傷時更容易有靈感。我從北京回布魯塞爾後,在愁腸百結之時,居然樂思如泉,便斷斷續續譜了眾多曲目。其中的壹首,就是我現在正在彈奏的《長安》。
長安,我永生無法忘懷的壹個名字。它曾經歷了多少繁華旖旎與戰亂離合,每壹片屋瓦,每壹只青磚上都記載著壹個故事。每個人心裏,都有壹個自己的長安。它是夢想,是思念。發生在那裏的每壹朵微笑,每壹句耳語,每壹滴淚,都會成為永恒,化作不滅。
而我心中的長安,它更是我對靖平愛情的夢幻,見證著我的欲言又止和忐忑輾轉,也銘刻著我初吻的甜蜜和苦澀。
在長安那晚,我們壹起做飯,對坐分食,然後我看他在燈下洗碗。我想像著自己與他是壹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夫妻。朦朧的光影裏,他看我的眼神仿佛不再當我是孩子。我等待了四年,盼來了這壹刻。於是我自欺地想像著,這壹刻可以天長地久,但它卻如同那壹夜的滿天繁星,瞬間消失無跡。
那壹夜的急雨驚雷將他帶到我身邊。他撫著我安慰,煦煦和聲卻蓋過了窗外驚天動地的雷電。被他擁在懷裏,我沒了懼意,但卻無法入眠。很快我就要和他相隔萬裏,我們的生活很難再有交集。沒有他的人生,我該怎樣繼續?
終於,帶著我四年日日夜夜的期盼和被他拒絕的恐懼,我將顫抖的唇貼上他。
但是,他只翻了壹個身,又沈沈睡去。
這是我的初吻,沒有聲息,沒有回應。就讓它成為我記憶的秘密吧,如同我對他的愛情。
指尖在弦上壹抹,最後壹個樂音騰起,然後飛向腳下的佛羅倫薩,帶著壹尾綿長的余韻。
壹陣清脆的掌聲在我身後響起。我與女官都驚異地回頭,只見壹個青年男子正站在遠處壹株高大的英國玫瑰旁,滿面含笑地拍手,見我們瞧見了他,就大大方方走過來。
他很年輕,中等個子,身材勻稱,壹頭金發下是壹張英俊又和氣的娃娃臉。
當走到近處看清我的面容後,他臉上的笑容壹僵,整個人都似乎楞在了那裏。
“Ludwig,我說妳跑哪兒去了,原來是壹個人溜到花園裏來了。”Olivia從遠處走過來:“咦,Gisèle居然也在這裏。太好了,我來給妳們介紹壹下。Gisèle,這位是奧地利王儲Ludwig殿下,我們兩家是多年的朋友。”
Ludwig壹雙柔和好看的灰藍色眼睛仍帶著贊許和驚異,目不轉睛地註視著我。
Olivia看Ludwig壹眼,強忍了笑,繼續壹本正經地說:“而這位讓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美女,就是我的堂妹,比利時公主Gisèle殿下。”
Ludwig臉上微紅,趕緊收回了停在我身上的目光,向我躬身行禮:“很高興認識妳,Gisèle公主。”
我也向他屈膝還禮:“見到王儲,我也很高興。”
他應該比我大上兩三歲,身份顯赫,但卻絲毫沒有預想中的拿腔拿調。我從未見過這個圈子裏的成年男子臉紅,但他此時的窘態並不讓人反感,倒是有些像個偷吃糖果又被人捉住的孩子,有些純真的意味在裏面。Olivia以前跟我提起過他,說他難得地率真誠懇,是她的好友。看來所言不假,我對他頓時生了些親切。
“公主剛才彈的是什麽樂器?那樣優美,我從沒聽過。”他饒有興趣地問。
“這是種已經有壹千五百年歷史的中國樂器,叫琵琶。”我回答。
“中國人壹千五百年前就已經擁有了這樣精美的樂器,相比之下西方人太可憐了。”他的感嘆帶著種純真的孩子氣,讓人聽來覺得是發自於心。
“其實不只是音樂,中國的繪畫,書法,文學,和其它藝術也是很早就已經起源,
經過幾千年的傳承錘煉,非常精深博大,雋永優美。”我略帶自豪地說。
他認真點頭說:“這我能想象得出來,妳剛才彈的那首曲子就給我這樣的感覺。它叫什麽名字?是那位作曲家的作品?”
我微微壹笑:“剛才那首是我自己胡亂寫的,曲名叫《長安》。長安是中國唐代的都城,也是絲綢之路的起點,極盡繁盛華美。”
“妳的琴聲告訴我,那座城市還有很多動人的傳說,甚至悲傷的故事在裏面,對不對?”他灰色的眼睛看著我,真摯而純凈。
我壹驚,心中壹片酸澀漫開,不由略蹙了眉尖,下壹刻又忙垂了眼簾掩飾失態。略略平緩後,才擡起眼睫朝他微笑著緩緩點頭:“有很多。”
他看著我,竟仿佛已失神。
壹陣輕風吹過,拂落了樹葉上的積雨,壹滴滴落在他面上。
但他卻似乎全無知覺,只專註地看著我,輕聲說:“感謝妳今天讓我聽到這樣的音樂。我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壹種美存在著。”
作者有話要說:親愛的童鞋們,偶的公婆從中國來看偶和老公,所以從明天開始要陪他們出去玩四天。沒法寫文了。對不起大家了。估計六天以後能有新的壹章發上來。
祝大家聖誕快樂!:D
祖母的愛情(雲深)
Ludwig長我兩歲,是奧地利王位繼承人。他與Olivia從小相識,這次是路過佛羅倫薩,順便來探望手術後的公爵夫人。他原本打算只停留壹天,然後前往西班牙。公爵壹家勸他多住幾日,他便毫不推辭地答應了。
Ludwig坦誠率真,詼諧活躍,絲毫沒有貴族子弟常見的虛偽與惡習。他尤其喜歡音樂,因此與我也聊得投緣。常壹曲接壹曲地聽我彈琵琶,又跟我探討東西方音樂的不同與相通,聽我講中國的文化,又要我教他寫漢字。
我們三人常壹起在佛羅倫薩各處古老的景點遊玩,壹同去聽歌劇,或者逛博物館。這樣的相處輕松而愜意。
壹天夜裏,我們外出玩得太晚,回到碧泉宮是已是近午夜了。我剛準備洗漱就寢,祖母突然走進了我的房間。
“這麽晚了您還不睡嗎,奶奶?”我有些詫異。
她走過來,拉了我的手在沙發上坐下:“今晚奶奶沒什麽睡意,大概下午茶喝得多了些。妳陪奶奶聊會兒天。”
“大夫不是說您不能喝帶咖啡因的飲料嗎?您怎麽又不聽了?”我有點埋怨她。奶奶有高血壓,醫生禁止她攝入咖啡因,可奶奶有時忍不住了也偷偷喝兩口咖啡,所以女官和侍女都總得管著她。人老了有時也跟小孩子差不多,連高貴的皇太後也不例外。
奶奶寵溺地壹笑:“好啦,Gisèle大夫,我下次記住就是了。說說看妳們今晚都去哪兒了?”我真喜歡她現在慈祥平易的普通祖母樣子,而不是在群臣政要面前強硬威嚴的太後。
“我們去聽了歌劇《蝴蝶夫人》,然後去了壹家叫Pinchiorri的餐館吃飯,最後去許願池邊走了走。”
“玩得很開心是不是?” 祖母意味深長地壹笑。
“奶奶,對不起,我回來太晚了。”我心裏有些不安,畢竟我從未如此晚歸過。
祖母慈愛地掠掠我額前的劉海:“別擔心,奶奶不怪妳。妳最懂事,知道分寸的,更何況還有合適的人陪在身邊,我自然放心。”
合適的人?奶奶在暗示什麽?
祖母的雙手撫上我的面頰,深深地看著我:“Gisèle,上帝過早地召去了妳的父母,但卻給了妳補償。那就是妳空前絕後的美貌和氣質。妳還小,或許並不知道妳有讓男人為妳發瘋的能力。妳要好好地利用,不要錯過最好的機會。”
“您的話我聽不明白。”我垂下眼簾佯裝糊塗,但心中已經很清楚祖母在暗示什麽了。
祖母笑著靠在沙發背上:“Ludwig在這兒已經住了壹周多了。他父親這次讓他去西班牙是有要緊事要辦,可他壹直拖著不走。妳覺得他這麽做是為了陪伴壹個七八十歲的生病老太太嗎?或者是為了從小就跟他熟得像兄妹壹樣的Olivia?”
Ludwig對我明顯的傾慕與殷勤,大概周圍所有人都看出來了。
“乖孩子,妳不想做奧地利皇後嗎?”祖母微笑著問我。
我大驚失色:“奶奶,您不覺得我現在就談婚論嫁還太早嗎?”
“我不是說現在,妳是還太小了些。我只是想提醒妳,像Ludwig這樣的人選不要輕易錯過。他的家族淵源古老並且掌握著龐大的財富,而他是唯壹的繼承人。他會成壹個尊貴而富有的帝王,而同時也會是壹個好丈夫。嫁給他,妳會很幸福。”
我慌了,拼命向祖母搖頭:“Ludwig是壹個難得的好人,可我並不愛他。”
祖母仿佛嘆了壹聲,但又輕不可聞:“Gisèle,妳畢竟還是個孩子。聽奶奶的話,愛情對我和妳這樣的人來說,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妳未來的婚姻必須考慮它是否對家族有利,是否跟妳門第匹配,是否能保證妳的孩子承襲王位。而愛情,只能放在最後壹位。如果妳的丈夫能做到尊重關心妳,而又沒有別的情婦,那妳就已經足夠幸運。更何況,我看得出來Ludwig很愛妳。妳知道有多少其她的歐洲公主或者貴族女子在羨慕妳?”
我哀傷地看著祖母,她十九歲嫁給我祖父,從此風雨幾十年,兩人卻始終沒有愛情。我的祖父從來就羸弱優柔,並且風流不斷。祖母幾乎是獨自支撐著這個歷經災難和打擊的古老家族度過重重難關,而同時還要平靜地面對我祖父和他眾多情婦的糾纏。她實在是壹個堅強聰慧的人,比我的祖父更有決斷。她支撐到現在,其間有多少艱辛和壓力。
“奶奶,您真正愛過壹個人嗎?”我輕聲問。
她淡笑著垂下眼簾,再擡起時,眸中竟有我從未在她眼裏見過的盈盈柔波:“Gisèle,奶奶也年輕過。”
然後是沈默。
床前的落地窗外,月朗星稀,夏花正馥。祖母的目光久久地投向窗外,仿佛融融夜色的另壹端,便是她穿過荏苒光陰的如花的青春。
祖母的聲音緩緩響起來:“那年我十七歲,剛好跟妳現在是壹樣的年齡,也還沒出嫁。有壹天我父親把壹名穿著武官制服的青年帶到我面前,說他是我家裏新來的武官,以後會充當我和Adeline的騎術教練。他個子高高的,非常英俊,很恭敬地對我鞠躬行禮。當他擡頭時,壹雙碧藍的眼睛居然大膽地看著我。這讓我惱火又心慌。我和Adeline每周跟他上兩次騎術課,他騎馬的樣子帥極了,就像雕像壹樣漂亮。他對我比對Adeline更多了壹種溫柔,而他看我的眼睛也有隱隱的纏綿在裏面。每次他攬著我的腰扶我上馬,或者碰到我的手時,我都會臉紅,而且身上還會有些哆嗦。我滿腦子裏都是他的影子,每天都盼著下壹堂騎術課。有次我從馬上摔下來,他把我壹路從馬場抱回家。那是我壹生裏最快樂的壹天。”
幽幽的燈光下,祖母歷經歲月卻依然美麗的面目溫柔而神往,唇邊竟有壹絲如水的軟軟笑意。
祖母年輕時是出名的美女。我想象著十七歲的她與那位英俊瀟灑的武官並肩同騎的情形。那該是怎樣壹幅美麗的圖景。
祖母繼續講道:“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嫁給了他,在壹起快樂地生活。但醒來時,我坐在黑暗裏,告訴自己,這是絕無可能的。我是Orlèans家的公爵小姐,這個家族聲名顯赫,但實際上已經捉襟見肘,整個家族需要與歐洲強勢富有的皇族聯姻,才能渡過難關。而作為長女,我責無旁貸。但他只是無財無勢的平民。我把自己在臥室裏關了三天,大家都以為我病了。走出房門後,我對父親說,我摔了壹跤,害怕了,不想再學騎馬了。”
在極度的驚愕裏,我喃喃地問“您就不再跟他見面了嗎?”
祖母平靜地回答:“也見的。偶爾,他陪我父親擊劍或者騎馬回來,我會跟他打個照面。但我面上對他冷冷的,完全當他是個普通下人。就這樣,我眼睜睜看著他註視我的目光從傾慕變成失落,最後成了平淡和漠然。他只在我家裏待了壹年,等到我十八歲跟比利時王子,也就是妳爺爺,訂婚的時候,他申請去了軍隊,從此就再沒了音信。他走的那天,我沒去跟他道別,只是在他常去的馬廄裏坐了壹晚上。然後我對自己說,好了,妳可以徹底斷念安心了。”
“從那以後,您有再想起過他嗎?”我的鼻子已有些隱隱犯酸。
她淡淡壹笑:“很少了。我壹直很忙,要替妳爺爺操持內政外務,要教養妳父親和叔叔,還要替娘家的壹堆麻煩事出力,我留給自己的時間很少。但是有時候晚上睡不著,也還會想起他。想象他娶了什麽樣的女子做妻子,生了多少孩子,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仕途順不順利。反正是壹些沒有邊際的胡想。”
我臉上癢癢的,大概是淚水吧。祖母從來就說婚姻要服從家族利益,而愛情是奢侈品。她這樣教育我父親,也這樣教育我。我過去總認為她會這樣說,是因為她從未經歷過真正的愛情,因此並不懂得愛情的狂熱與可貴。但我現在才知道被人稱為鐵血皇後的祖母的人生裏,竟有過這樣壹段傷情。
祖母憐惜地擦著我頰上的淚水,柔聲說:“Gisèle,現在比利時皇室是個什麽情形,妳也清楚。如果能和Ludwig聯姻,無論從財勢還是門第上都會是最大的幫助。因此即使妳現在還對Ludwig沒有感覺,也千萬不要貿然就拒絕了他。據我所知Ludwig家裏也不想讓他太早就把終身大事定下來,所以他盡管喜歡妳,可能也不會貿然地跟妳提婚姻的事,所以妳也不用太擔心自己還沒心理準備。Gisèle,妳是奶奶最寶貝的孩子,奶奶希望妳幸福,妳也壹定會的,因為至少Ludwig愛妳。”
作者有話要說:童鞋們,偶回來了。從現在開始,恢復正常更新。希望大家都度過了壹個愉快的聖誕。
我以前提過,這個皇後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在這章裏就寫給大家看了。
雲深是皇後眼裏的乖寶寶,既要讓她幸福又可以讓皇室得利- 皇後是早就為雲深在作安排了。
璧人成雙(雲深)
第二天面對Ludwig時,我突然別扭起來,甚至有點心驚肉跳,生怕他說些我怕聽的話。但還好,他壹如既往地快樂開朗,雖然偶爾避過眾人時他深深看我的眼神仍讓我不安。
我們從烏菲茲美術館出來時,已近黃昏了。Ludwig本提議去吃晚飯,但意大利的餐館從晚上七點才開始營業,我們就沿著阿諾河閑逛,壹面看風景,壹面品評在美術館中看到的畫作。
沿河壹路鋪著古舊的石板,兩岸的建築也都是典雅精致的文藝復興風格,少有在羅馬常見的各種高大的立柱,因此沒有那種讓人屏息的強勢。
那座有名的舊橋(Pont Vecchio)上,各家金店正在紛紛打烊。而橋下古老的阿諾河在柔和的斜陽裏帶著它壹如既往的溫靜,脈脈地流過。天光將盡,對於完成了壹天辛勞之後的人們,有壹個溫暖的家在等著他們。
剛才在美術館裏,我們遇到了壹隊日本旅行團。壹群矮小的老先生老太太站在Botticelli的那幅《維納斯的誕生》面前,在導遊慷慨激昂的日語講述下,紛紛張圓了嘴,搗蒜壹樣地不停點頭,壹面用日語誇張地稱贊,讓人看著忍不住笑。現在Ludwig就在我們面前模仿著他們的神情,學得惟妙惟肖,讓我和Olivia幾乎笑出了眼淚。
我們壹路說說笑笑,走到了舊橋。Olivia說餓了,我們就踱進河邊壹家甜品店,稍微吃些餐前點心墊壹墊。
店不大但很幹凈,櫃臺裏擺了些小烤點,巧克力糖,和冰淇淋,旁邊是壹座正在呼呼作響的咖啡機。我們三個坐在靠窗的壹張小圓桌旁,幾個便衣的侍衛也隔了兩張桌子坐在離我們不遠處。
“Gisèle妳想吃什麽?”Ludwig殷勤地問我。
“我還不餓,只是有些渴。”我搖搖頭。
“那妳想喝什麽?”他再問。
“綠茶,但是不知道這裏有沒有。”
“我去替妳要。”Ludwig興沖沖站起來。
Olivia用手支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Ludwig:“餵,Ludwig,最先喊餓的人是我,妳怎麽不先問問我?”
Ludwig馬上滿臉堆笑地對她說:“我還不知道妳麽?還不就是壹只cannoli點心再加壹杯latte macchiato,而且要加雙份的糖,對不對?”
“算妳聰明。”Olivia笑著點頭,等Ludwig走到櫃臺前跟老板點東西的時候,她馬上湊到我耳邊小聲說:“Gisèle,Ludwig這家夥對妳動真格的啦!”
我嚇得差點要去捂她的嘴:“妳快別胡說,別人會聽見的。”
Olivia濃眉壹揚,壓低聲音對我說:“我才沒胡說。我從生下來就認識Ludwig了,他什麽樣的性格我還不清楚麽?他是他家裏唯壹的兒子,從小就被他奶奶,他媽,還有三個姐姐包圍著長大,所以平時他總說女人煩,跟我親近也是因為我沒那麽多婆婆媽媽,像他兄弟。可是他對妳就不同了,我從沒見他對哪個女人這麽殷勤過,妳說的話他簡直當聖旨壹樣。妳每次轉過身去的時候,Ludwig的眼睛都直盯著妳看,簡直太花癡啦……”
這時Ludwig用托盤端著壹堆杯杯盤盤回來了,我慌得直踩Olivia的腳,她馬上閉嘴。
“小姐們,妳們的茶點齊了。”Ludwig笑呵呵地把托盤放在桌上,然後把壹杯熱茶小心地放在我面前:“Gisèle,他這裏只有這種袋泡綠茶,妳喝不喝得慣?要是不行,我再去別家給妳買。”
Olivia端起咖啡杯擋住臉,然後使勁朝我眨眼睛。
我的耳根已經發燙,連忙對Ludwig說:“多謝妳了,這茶很香,我肯定喜歡。”
Ludwig壹聽,雙目晶亮地看著我,滿臉欣喜溫柔的笑。
我只得低頭喝茶,掩飾尷尬。
茶是綠茶,但似乎是日本的煎茶,沒有中國龍井的鮮醇。我最愛喝的是用西湖龍井制成的茉莉或者玫瑰茶。飄雪樣的小巧花朵在青瓷的茶盞中半浮半落,只小小的壹盞,就可溢得滿室的幽馥,輕嘬壹口後,更是滿齒的余香。
茉莉茶,北京,書房,他……
我趕緊打住,不敢再想下去。
“Gisèle,這說的是不是妳那個舅舅李靖平?”Ludwig冷不防的壹句驚得我手中的茶杯幾乎要落到桌上。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店裏正對我們的墻上架著壹臺電視,主持人正在播報新聞:“作為醫學界權威學府的瑞典醫學院今天下午在Honorary大廳裏舉行了新任院長的就職儀式。而這位新任院長就是曾獲得Nobel醫學獎,年僅三十歲的中國人李靖平。這是瑞典醫學院自1810年成立以來的首位非瑞典籍的院長。作為壹名中國人,李靖平以他卓越的醫學成就和出眾的領導才能當選。下面就是就職儀式上的壹些片斷……”
鏡頭壹轉,已是瑞典醫學院金碧輝煌的Honorary大廳。臺下坐滿穿著清壹色黑禮服和白領結的學者政要和他們盛裝的女眷。而主席臺上,站著壹個楊樹般挺拔高大的亞裔男子。
他挺逸的劍眉下壹雙修長的鳳目裏,滿是篤定與自信的光采,而略薄好看的唇邊則含著平易的微笑。他與眾男子的裝束相似,也是壹身合體的黑色燕尾禮服,白色絲綢的高樁領襯衣和馬甲,頸下壹只白色的壹字窄領結。但他微笑著沈穩自若地站在那裏,還未開口,就已像是壹個引領眾生的帝王。
“這就是妳那個舅舅?我的上帝,妳從沒告訴過我他看起來這麽年輕,這麽帥!”Olivia在我身旁大呼小叫。
很久以來,我都不敢看和聽關於他的壹切報道和消息。但他還是避無可避地頻繁地被人提及- 他的成就,他的財富,他的風儀,以及他與Matilda公主的種種傳聞。而現在,時隔壹年,他的影像又出現在我眼前。
他如此風華如玉,神清氣朗,想必是過得幸福而充實。我在他的生命裏留下的最後壹絲紛擾的余痕,大概已經消失殆盡了。
電視裏的他莊重地舉起右手,用瑞典語宣誓,然後用英語發表就職演說。他演說的結束語是:“能夠當選是我的榮幸,我也清楚自己將會面對的壓力和挑戰。兩千年前,我的祖先就用自己的頭腦和雙手修築了長城,直到今天它仍巍然屹立。而作為子孫後代的我,絕不會愧對他們。”
Ludwig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壹邊佩服地說:“他這篇演講太精彩了,簡短精煉,強勁沈穩,又有很強的號召和凝聚性。怪不得他能當選。這演講辭會是他自己寫的嗎?”
“應該是的,這很像他行文的風格。”我下意識地回答。
靖平被人群包圍著,接受人們潮水壹般的祝賀。在壹群身材魁梧的北歐人當中,他仍然顯得那麽挺拔偉岸,風儀卓絕。
這時壹位頭戴珠冕,身著佩有勛帶的淡藍宮廷禮服的女子出現在他身旁。
她有著典型的維京美女高挑勻稱的身材,顏色純正的金發雪膚,和深邃完美的輪廓,高貴而矜持。壹雙漂亮的淡綠色眼睛,流動著咄咄逼人的明艷和聰慧的光彩。
新聞主播的畫外音響了起來:“現在站在李靖平身旁的就是瑞典公主Matilda殿下。她按照傳統作為瑞典皇室的代表,會在稍後的晚宴上坐在李靖平的身旁。Matilda公主擁有瑞典醫學院授予的醫學碩士學位,並在學院就任組委會委員,平時與李靖平有非常密切的工作聯系。甚至有謠傳說,他們兩人已經秘密訂婚……”
Olivia趕忙問Ludwig:“這是真的嗎?Ludwig妳不是跟這個Matilda是親戚嗎?妳總該知道吧。”
Ludwig回答:“我跟Matilda只是遠親,小時候在壹起玩過,長大了見面就不多,所以她的事我也不是太清楚。Matilda長得美,從小就比男孩子還聰明,可對人壹直冷得象塊冰。我碰到這種女人跑還來不及,可偏偏追她的男人還挺多。”
Olivia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看來男人不但犯賤,還喜歡受虐。”
Ludwig繼續說:“我從沒見過Matilda對哪個男人像剛才對Gisèle的舅舅那樣溫柔地笑過,簡直都不像她了。所以我猜他們壹定是有戲。”
電視裏,Matilda站在靖平身邊,傳遞著她的支持,分享著他的榮耀。兩個人都是壹樣的長身如玉,俊美非凡,的確是壹對天設地造的璧人。連攝像的鏡頭也長久地定格在他們身上,舍不得挪開。
我坐在屏幕前,只感到心死的哀絕。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這臺戲的主角配角都在後臺化好裝,站好位。只等大燈壹開,幕布壹拉 – 上場!
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順心,多吃多睡多玩,新的壹年裏桃花運財運事業運(反正想什麽運來什麽運)- 鴻運當頭!
門當戶對的婚姻 (雲深)
Ludwig在碧泉宮整整住了三個星期,最後在他家人的催促下才不得不啟程前往西班牙。臨別時他依依不舍,幾次對我欲言又止,但終是沒能開口。我松了壹口大氣,只要他壹天不開口,我就不用面對來自家中長輩的壓力,就還能跟他自在地做朋友。
回到布魯塞爾後,宮裏迎來了遠道的客人 – 壹位叫Alexandra的希臘伯爵小姐。她是祖母為我的堂哥Bernard王儲選中的王妃。當Bernard在若幹年後從他父親,現任國王Félix二世手中接過權杖時,Alexandra就會成為比利時的下壹任皇後。
Alexandra容貌姣好,安靜靦腆。她的家族只是希臘的普通貴族,並無皇室血統,但他們世代經營造船業,擁有數目龐大的資產。我的家族頂著倨傲尊貴的Marie王族的光環,但名下卻沒有太多產業,主要靠國民繳納的稅款做主要收入來源。王室需要通過聯姻來得到壹份堅實的經濟支持。而對Alexandra的家人來說,從自己的家族裏能走出壹位未來的比利時皇後,這壹點也足以讓他們在這個視階層如性命的藍血階級裏揚眉吐氣。
這是壹樁門第般配,互有裨益,所有人都樂見其成的婚姻。而且皇室也需要壹場完美的婚禮來贏得和鞏固民心。於是,在雙方家長的合議下,Alexandra和只見過兩面的Bernard定了婚。
如今Alexandra在父母的陪同下從希臘來到布魯塞爾,接受由我祖母親自監督的,長達幾個月的各種有關宮廷禮儀,舉止言談,和公眾演說的嚴格訓練。因為四個月後,她將要以壹個太子妃的風儀和舉止,在所有比利時人的關註中,出現在她與Bernard的婚禮上。
我與Alexandra在此之前從不相識,但她所有的女性親屬和好友都因為等級不夠而不能擔當婚禮的伴娘,這個角色就落到了我身上。我的責任是熟記婚禮的每壹個細節,在婚禮上隨時提醒和幫助Alexandra,確保對宮廷禮儀並不熟悉的她不出紕漏。
兩周之後Alexandra的父母啟程回到希臘,留下她在布魯塞爾宮裏繼續接受訓練,直到婚禮。壹天夜裏,我發現Alexandra躲在圖書館的角落裏哭泣。現在她孤身壹人在這規矩森嚴的陌生宮廷裏,要面對成為未來皇後的繁重訓練和強大壓力,而她和Bernard之間也還並沒有產生強烈的愛情。
她的孤寂無助讓我不忍,於是決定盡我所能幫助她。
我盡量在課余的時間裏陪伴Alexandra。比利時王室遵循的是傳統的法國宮廷禮儀,繁瑣而森嚴。要她在短時間內學會所有東西,壓力非常大。我傾聽她的沮喪,惶惑,思鄉,和對Bernard漸生的好感。我給她安慰,鼓勵,甚至打趣。我們慢慢成了朋友,她的訓練也漸入佳境。我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Bernard溫和善良,為人正派,從無他父親Félix二世的風流揮霍,也不像他弟弟Pierre浪蕩不羈。他是壹個中規中矩的王位繼承人,是比利時人的希望,也是這宮裏和我談話最投機的人和親厚的兄長。
這宮廷裏傷心的故事已有了太多,但願他們兩人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終於,距婚禮的日子只剩下兩周。請柬已於兩個月前送給了Marie王族的皇親貴胄和歐洲其他各王室。唯壹受到邀請的壹位亞洲人,是靖平。
但他很快回信,以新上任醫學院院長,工作太忙無法抽身為由,婉拒了邀請。就像他這壹年來婉拒其它來自布魯塞爾宮的邀請壹樣。
看來我在他心裏,真的是像細塵壹樣,輕忽微茫了。或許他不來更好吧。
所幸我的日程活動安排得很滿,讓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傷懷。我要繼續音樂學院的課程,要陪伴Alexandra,還要扮演好我在這次婚禮上的伴娘角色。
Ludwig常寫信給我,在大談對藝術的心得體會的同時,也很隱諱地表達著愛意。我只裝作看不懂,禮貌規矩地回信過去,希望他能領會我對他無意。
婚禮前的壹周,比利時國家大劇院舉行了壹場盛大的演出,以迎接即將到來的皇室婚禮。我因為和教授討論音樂曲式上的壹些問題,回宮時間太晚。等我梳洗換裝,和我的女官匆匆趕到劇院時,演出已經進行了壹半。
我走進祖母的包廂裏,向她行禮並吻過她的臉後,在她身旁坐下。我側目凝視她,劇院幽暗的燈光裏,祖母的輪廓依舊美麗,但曾經的壹頭秀發竟已全部蒼白。
我的祖父自從我父親去世後便臥床至今,接著又是我叔叔的私生子曝光和我堂哥Pierre召妓的醜聞。我年邁的祖母卻堅強地壹壹面對,鎮定地出謀劃策,並及時地安排了Alexandra和Bernard的婚姻,把王室的負面形象減到最低。這其中的操勞和累心不是壹般人可以想象的,更何況她已年近古稀。
祖母微笑著轉過臉看著我:“怎麽啦,Gisèle?不喜歡演出嗎?”
我深深地看著她,突然鼻子發酸,答非所問地說:“奶奶,我愛您。”
她像壹個平凡祖母壹樣慈愛地微笑著,伸手撫撫我的臉:“乖孩子,我也愛妳。我們先看演出,好嗎?”
全家都在這裏,只除了我的二堂哥Pierre – 他因為召妓醜聞被我的祖母斷然送入軍營服役。
正對舞臺的主包廂裏坐著我的叔叔Félix二世和他的妻子Isabelle皇後。他們各自看著演出,相互不說壹句話。他們常年不合已是公開的秘密,各自也有自己的情人,而在我叔叔的私生子曝光之後,Isabelle皇後覺得面上無光,便經常在宮中與Félix叔叔大吵大鬧,兩人壹起外出時也形同陌路。比利時的國民早已不滿這個關系混亂的第壹家庭。人們期盼著下壹任繼位的君主,Bernard,會有壹個和睦典範的家庭。
Alexandra和Bernard坐在我們對面的包廂裏。這是她在婚禮前第壹次以未來王儲妃的身份亮相,這對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帶著壹頂嵌綠寶石和珍珠的王冠以及配套的項鏈和耳環,裝扮得非常隆重美麗,和英俊帥氣的Bernard坐在壹起,像壹對金童玉女。這是整個皇族的希望,我不由得佩服我祖母的眼光。
我看見Alexandra的手壹直被Bernard輕輕握住,放在他膝上。他們相愛了嗎?我驚喜著,朝對面的Alexandra輕輕揚起下頜,微微調侃而問詢地壹笑。
她看見了,紅了臉,但仍保持了端莊優美的坐姿,只微微垂了眼簾,再擡起來,幾乎不被旁人察覺地向我輕輕壹嗔。看來祖母和宮裏的女官把她調教得很成功,再過兩年,她會是壹個完美典範的皇後。
為了不搶Alexandra的風頭,我今晚的裝扮很簡單。壹襲白色露肩的曳地絲綢晚禮服,壹雙同質地,沒有任何蕾絲裝飾的黑色長手套,和壹頂小巧的玫瑰鉆石冠,再無它飾。
這頂小王冠是當年的法國皇後Marie An-toinette與路易十六結婚時,她父母贈送的結婚禮物,也是我祖母當年的陪嫁。在我十七歲生日時,她送給了我。這是我所有王冠裏最喜愛的壹頂。沒有碩大的珠寶累贅地堆砌,只用白色的鉆石嵌成壹朵朵大大小小的玫瑰,在壹根簡潔的白金頭箍上,閃著靈動柔和的光暈,錯落有致地排開。
臺上演唱歌劇的演員謝幕後,燈光全熄。接著,壹柱淡紫色的孤光燈投在舞臺中央,壹個穿著黑衣的灰發清瘦男人挎著壹把吉它站在那裏。我定睛壹看,是Sting。這次的演出居然有Sting!
他撥動琴弦,清澈憂郁的旋律從他指尖流瀉而下。然後我聽見他唱: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He doesn't play for respect……”
是那首《Shape of My Heart》。
記憶,我那傾盡全力要逃開的記憶,潮水壹般湧來,將我沒頂。
Shape of My Heart(雲深)
我抖索著站起來,面對祖母驚異的目光,盡量平靜地說:“我去休息室整理壹下妝容。”然後逃壹樣地離開。
我無法再看,無法再聽。
“請在外面等我。”我匆匆吩咐壹聲尾隨我的女官,獨自進了休息室。
我關上了門,但卻關不住Sting的歌聲,更關不住我的記憶。
壹年前在樓蘭的那個夜晚,我伏在靖平寬厚溫暖的背上,聽他唱同樣的歌曲。他的嗓音和Sting極像,深沈而磁性,穿透中國西北荒涼的夜色,穿透我的心。他歌聲裏的憂郁讓我心疼流淚,他聲音裏的深情讓我以為他對我或許有愛情。
這壹年來,我不敢聽任何Sting的歌曲,因為害怕這會讓我崩潰的記憶。但無論我怎樣努力,卻仍逃不開它,就像我無論怎樣讓自己忙碌,告訴自己該死心,甚至強迫自己去恨他,卻仍然無法改變自己的心。
我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布魯塞爾如水的夜色和華燈,數著自己的淚水,壹滴,壹滴,直到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我想自己待壹會兒。”我怕女官心疑,勉強說了壹句。
門外邊壹片安靜。
良久,我靜立在窗前不動,卻感到仿佛有壹束熱熱的光投在我露在禮服外的背頸上,灼得我不安,心驚。
我緩緩回頭,然後驚得手腳僵麻。
我的上帝!是他!是靖平!
他穿著壹身寶珠灰色的晚禮服,安靜地站在門邊,而我眼中的淚讓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我的腦中壹片空白,帶著滿臉的淚僵立在那裏,看著他壹步步向我走近。
他在我身前停下,遞給我壹塊手帕。我下意識地接過來,去擦臉上的淚水。
手帕上是他身上特有的,我所熟悉的草木般的清朗體味。這不是夢!真的是他!我的淚水更瘋狂地湧出來,我只能垂下雙眼,用手帕捂住臉,像要堵住自己會隨時決堤的情感。
我頭頂的聲音嘆了壹聲,緩緩說道:“雲深,對不起。原諒我好嗎?”
我驚異地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著他。他說對不起,因為這整整壹年都不來看我嗎?還是因為……。
他深深看著我,眼底壹片深切的痛惜。他似乎咬咬牙,有些艱難地開口道:“雲深,其實我……”
他的話被門外的敲門聲打斷。我忙朝他退開兩步站好,擦幹眼淚,整整衣服,盡量平靜地開口:“進來。”
我的祖母走進來,見了我哭紅的眼睛,壹臉的驚異,忙過來握了我的雙手,關切地問:“怎麽哭了Gisèle?妳不舒服嗎?”
我正不知該如何回答,身旁的靖平已替我答道:“太後陛下,是我的錯。我太久不來看Gisèle,惹她傷心了。”
這時壹個悅耳的聲音從祖母身旁響起:“這也不能怪靖平。他這壹年特別忙,有時候連吃飯都顧不上。”
我並未覺察和祖母壹同進來的還有另壹個人,便擡眼看去。
壹個金發碧眼,長身雪膚的盛妝女子,正風姿綽約地站在我祖母,不,應該說是靖平的身旁- 那是瑞典公主Matilda。
她怎麽來了?
和靖平壹起來的嗎?
是作為他的女伴來的嗎?
我盡力壓制住心裏的翻江倒海,向她微微頷首。
她微笑著還禮以後,開口道:“我早聽靖平提過他有個漂亮的小外甥女,Ludwig也跟我說比利時的小公主美麗得不像凡人。今天壹見,Gisèle公主的美貌的確是名不虛傳,連哭的時候都那麽美。”
他跟她提我嗎?只說我是他外甥女嗎?
祖母微笑著和Matilda公主客套:“還是Matilda公主厲害。我們請了靖平壹年都請不動,妳這麽輕易地就能把他拉來。”
原來如此。他是為了她來的,不是為我。
“我最近恰好有了壹個空檔時間,就趕過來了。”靖平說。
Matilda公主接口道:“本來這次是由我哥哥和嫂子代表瑞典王室出席的。但他們有事臨時改了計劃,就由我替他們來了。正好靖平也在斯德哥爾摩,我就和他順路壹起來了。”
他們果然是壹起來的。我強撐著自己站穩,垂下眼睛,不再看他們。
“我們回去看演出吧。”祖母微笑著轉身向外走。我移動著僵硬的腿,機械地向前邁步,卻壹腳踩在我的裙邊上,身體壹斜向壹旁倒去。
“雲深!小心!”壹雙有力的手臂托住我的腰,讓我沒有摔到地上。我像被火燙了壹樣,慌亂地推開靖平,站起來,向祖母急步逃過去。
我聽見Matilda公主的聲音在我身後問:“靖平,妳剛才叫Gisèle公主什麽?”
“那是她的中文名字。”我聽見他不動聲色地回答。
我們四人都坐在剛才的包廂裏,繼續看著演出。我雙眼緊盯著臺上,但演了些什麽,我壹概不知。
靖平穿著壹套寶珠灰色的燕尾服和筆挺的長褲,淺灰色半高翼領襯衣和腹扣馬甲。寶珠灰本來是壹種優雅矜持到有些倨傲的顏色,但他沒有選擇傳統的蝴蝶領結,而是用壹條比外套顏色略深的灰色絲巾在領下寬松地系了壹個阿斯科特節,從而保持了這壹套華服的莊重典雅,又增加了親切的隨意,讓人仰慕贊嘆,又不拒人千裏。非常出彩的搭配。
壹年的歲月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仍然溫雅沈穩,風儀卓絕。
坐在他身旁正在和他說話的Matilda公主今晚穿著壹件深灰色無袖的深V領,魚尾貼身長晚禮服,高高挽起的淡金色頭發上,帶著壹頂鑲嵌著碩大梨形鉆石的山形王冠和相配的長耳環,雍容艷麗,卻絲毫沒有給人在佩戴大型飾物時常會產生的落俗感。
她本人比照片和屏幕上更漂亮,壹雙冰綠的眼睛深邃美麗,讓人心折,又不太敢親近。但這雙眼睛在看著靖平時,卻是充滿溫情和愛意的。她身體修長苗條,大概有壹百七十五厘米,站在壹米八七的靖平身邊,相得益彰。而我仍然是只有壹百六十五厘米的身高,站在他身邊,仍像個孩子。
他們在和祖母交談著,間或會問我壹些問題,無非是我的學業和生活,我都盡量不失禮地簡短地回答過去,然後裝做認真看演出的樣子,逃避和他們的交談,特別是靖平。
作者有話要說:童鞋們,對不起大家- 這次更新得晚了。主要是因為最近工作太忙- 昨天偶在連續工作了十四個小時以後(其間只吃了壹片pizza),終於把差交出去了。
酒會上的較勁(雲深)
好不容易挨到演出結束,全體皇室成員和部分受到邀請的賓客移駕到宮裏的維多利亞廳,出席為歡迎各國王室代表而舉行的酒會。
水晶燈柔和的光下,維多利亞廳被四處放置的鮮花,織錦,和古董裝典得高貴華麗。滿眼是交錯的花影杯光和華族貴婦頸上發間的閃亮珠寶,充耳是皇親國戚的談笑低語。
靖平身旁總是圍著壹群又壹群的人,向他問好,爭著和他攀談。他用流利的英文,法文,和德文與人們寒暄。他站在那裏,優雅沈穩,自如篤定,比任何人都更像壹個帝王。有時他會壹面微笑著和人搭話,壹面用靈動的目光讓人不易察覺地飛快地在人群中找尋著什麽。這時,Matilda公主便會意地走過來,站在他身邊,微笑著加入他們的談話。他們真地是心有靈犀。
我灰心地躲到角落裏絳紅織金的落地窗簾後面,藉著厚重層疊的織物躲過眾人的視線。我不再想和任何人交談應酬,也不再想被任何人註意。
這時我身旁不遠處兩個男人的談話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那人是誰?這樣囂張?”這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Armand,盧森堡大公的小兒子。
“囂張?他可是站在那裏,半天了壹動沒動。”這聽起來像是Angladi侯爵。
“那他到底是誰?每個人都想跟他說話似的。” Armand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我說Armand, 妳平時少註意些女人和賽馬,就知道他是誰了。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靖平。”
“是他呀!那個賣藥的。”
“這就說錯了!妳可以稱那些靠賣藥起家的暴發戶為買藥的,不管他們多有錢。李靖平可是正經皇族親王出生。他靠自己的能耐拿了Nobel獎,現在又是瑞典醫學院院長。他賣的藥可全是他自己的專利。他的錢只怕比妳我全家加起來的還多。所以這藥販子的名頭是安不到他身上的。” Angladi侯爵聽上去對靖平挺有好感。
“看他那樣子像是個乏味的人!” Armand有些悻悻地說。
“我看不見得。女人們可是很喜歡他。我說妳是不是妒嫉了?” Angladi侯爵低聲笑起來。
這時候,Olivia從我身旁走過,發現了我,正要驚奇地開口,我忙將壹根食指放到唇前,示意她噤聲。她看看近旁的Armand和Angladi侯爵,會意地朝我輕輕點頭,然後和我悄悄地走開,躲到壹座巨型古董座鐘的後面。
“妳是怕被Armand看見又來糾纏妳嗎?”她同情地問。
我點點頭。
“這花花公子真討厭,像蒼蠅似地圍著妳。他是那些追妳的人裏我最不喜歡的壹個。Ludwig就比他好太多了。” Olivia低聲嘟囔著, 然後她興趣盎然地問我:“那個正被另壹幫蒼蠅圍著的帥哥就是妳那個著名的舅舅,對不對?”
“對。”我有點無精打采地回答,擡眼看去,靖平身邊的人換了壹撥,但仍圍著他。
“我的上帝,他可真英俊,像阿波羅神壹樣。妳確定他有三十歲嗎?怎麽看起來只像二十四五。他的氣度可真像個皇帝。以前怎麽很少聽妳提過他?”
“沒什麽好提的吧。”我心慌意亂地掩飾著。
“看來以後我要少看足球和電影雜誌,多看醫學刊物了。待會兒給我引見壹下吧。”她對我眨眨媚氣的眼睛。
我無可奈何地點頭。
這時,我註意到Alexandra孤零零地站在各自圍成小圈子的人群之間,沒有任何人和她說話。Bernard不知去了那裏,不在她身邊。而祖母和我的叔叔也在忙著應酬別人。
Alexandra本該是今晚的主角,雖然頂著未來王儲妃的光環,但她只是希臘的普通貴族出身,並沒有皇室血統,在這個自以為是的虛偽圈子裏,註定要受到輕慢。而壹些本想把女兒也嫁入皇室的高官顯爵更是因此對Alexandra妒恨不已,此刻他們正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她出醜鬧笑話。
我趕緊拉著Olivia走到Alexandra身旁和她說話,免得她尷尬。Alexandra感激地看著我們,先前已經含了淚的眼睛裏有了如釋重負的笑意。
“別理那幫人,等妳成了皇後,他們又會回過頭來,狗似地巴結妳。” Olivia安慰著她,卻突然停下了,專註地看著我身後。
我忙回頭看去- 是靖平!他禮貌地穿過圍在他周圍的人們,大步走過來,停在我們身前。
“您好,殿下。請允許我恭喜您。”他微笑著,向Alexandra躬身行禮。
廳裏所有的人幾乎都停止了各自的交談,側目看過來。
Alexandra還沒有正式成為王儲妃,因此是沒有“殿下”這個稱號的。但靖平卻當著所有人的面這樣稱呼她,並對她行著對國王和皇後才用的禮節,這無疑是在維護她的尊嚴,狠扇那些勢利小人的耳光。
靖平,他畢竟還是壹個那麽溫善的人。
Alexandra有些手足無措地回應著:“哦,您太慷慨了。我……我還沒……”
靖平溫和地接過她有些慌亂的話語:“您太謙虛了。有您這樣美麗的妻子,Bernard殿下會很幸福。比利時的國民也會為有您這樣壹位典雅的儲妃,和他們未來君主的母親而自豪。”
靖平在提醒在場的所有人Alexandra將來的地位和分量。果然,人們開始向Alexandra圍過來,並向她祝賀,問好。
這時Bernard也不知從哪兒走回來,站在Alexandra身邊輕輕環著她。
靖平和我們悄悄地退到壹邊。
Olivia滿臉贊賞地看著靖平,說:“我想中國人也會為有妳這樣壹個傳奇而驕傲吧。”
靖平謙虛地笑笑:“中國人擁有的傳奇太多,我還算不上。”
“我叫Olivia,是Gisèle的表姐。” Olivia向靖平伸出壹只手。
我微微吃了壹驚 – 盡管我已經習慣了Olivia在私下裏不講客套的意大利人直脾氣,但在正式場合她仍是禮儀周全的公爵小姐,像這樣有悖宮廷禮儀不用他人介紹就自報家門的做法,以前在這樣的場合下還從未發生過。壹貫挑剔的Olivia對靖平有這樣強烈的好感麽?看來他真是很招女人喜歡。
“幸會,公爵小姐。”靖平微笑著接住Olivia的手輕輕壹握,卻並沒有吻。
看來他心裏裝滿了Matilda,對別的女子,他連禮節性的碰觸都不願了。
“妳知道我?是Gisèle以前跟妳提過我嗎?” Olivia有些驚喜。
“她常提起妳,說妳是她小時候最親近的玩伴。”靖平的笑如同五月的夜風。
“Gisèle小時候很可憐,背著公主的身份,什麽好玩的事都不能做。不像我要自由得多。她十二歲以後都是和她父母住在中國妳家裏嗎?妳沒像別人壹樣也對她管這管那吧?”
靖平微微側頭,用極柔和溫暖的眼睛看著我:“有時也管的。”
他是想起了那些在北京舊時的歲月嗎?他的確是疼寵愛惜我的,但卻不是我期盼的那種愛。
“我以前覺得Gisèle可憐,現在卻很羨慕她。” Olivia看著靖平,意味深長地說。
Olivia,妳要是經歷了與我同樣的從天堂跌到地獄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絕望,妳還會羨慕嗎?
Olivia開始熱烈地向靖平談起她的家族即將籌立的慈善醫院,並搜腸刮肚地想出壹些醫學上的問題來問他。靖平始終耐心溫和地為她做解釋。
而我則低垂雙目,看著地面,掩飾著心傷。
“妳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可以在任何壹本醫學常識書裏找到。我建議妳買兩本看看。以妳的熱心和興趣,會喜歡的。”壹個悅耳的女聲打斷Olivia的話。
我驚愕地擡頭- 是Matilda公主。她站到靖平身旁,笑盈盈地對Olivia說,但她那雙冰綠色的漂亮眼睛卻沒有笑意,只是譏諷地,帶些輕蔑地直視著Olivia。
Olivia正要發火反擊,身旁壹個聲音打斷了這即將開始的爭吵:“Gisèle,原來妳在這裏。害得我好找。”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猜誰來了?
至於Bernard當時為什麽不在Alexandra陪著她,我以後會交待。
出遊(雲深)
我回頭壹看,壹個穿著白色晚禮服的金發青年走到我面前站定- 原來是多日不見的奧地利王儲Ludwig。
Ludwig托起我壹只手吻了壹下,滿面笑容地看著我說:“妳今晚太美了,看上去就像是從Botticelli的畫裏走出來的。妳只用穿著這件白色的禮服就已經把全場的珠光寶氣都壓下去了。”
Olivia打趣他道:“接下來妳是不是想說Gisèle的這件衣服正好和妳的配成情侶裝?”
Ludwig眉毛壹揚,壹張娃娃臉上喜氣洋洋:“說對了。”
我尷尬地壹側頭,正好看見身旁靖平的眼睛。他的視線正落在我的手上。我低頭壹看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Ludwig握在掌中,便忙抽出來,紅了臉。
我還沒來得及為Ludwig和靖平作介紹,Matilda就已經大方自然地替我代勞了。我心中壹愕,但馬上又回過神來 – Matilda本來跟Ludwig就是親戚,而她更是靖平的戀人,說不定已經是未婚妻。她是靖平最親近的人,要把靖平介紹給Ludwig,自然該由她來做。
我暗暗掐著自己的掌心,強迫自己把眼中翻滾的淚潮逼回去。
等靖平和Ludwig禮貌寒暄了幾句後,Matilda柔和地對靖平說:“我剛才接到學院裏的電話,他們有要緊事和妳商量。妳看妳是不是給他們回個電話?”
靖平抱歉地對我們略壹欠身:“對不起,失陪壹會兒。”然後匆匆離去。
他轉身時目光輕輕向我投過來,我正待去捕捉其中的含義,走在他身邊的Matilda,卻在此時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我連忙飛快地把臉轉到壹旁,再看不下去。
“那瑞典女人怎麽回事?” Olivia看著他們的背影,恨恨道:“她就差滿臉都寫著‘這個男人是我的’了。”
“驕傲的Olivia公爵小姐居然吃醋了?” Ludwig開起Olivia的玩笑來:“Matilda可不是個壹般的美女。她有腦子,也有決心,要打敗她可不容易。”
“那又怎麽樣?我和她鬥定了。看這老女人都有什麽招!” Olivia憤憤地白Ludwig壹眼。
“Matilda公主才二十七歲,不算老吧。”我垂了眼簾輕聲說:“她看起來,跟靖平很般配。” – 最後這壹句,我是在勸自己死心。
“Gisèle妳怎麽回事?居然幫她說話!二十七歲還不老?” Olivia驕傲地挺挺她豐滿的胸。她比我大壹歲,今年也才十八。
Olivia帶著壹臉的不屑和挑戰接著說:“自從這老女人五年前甩了上任男友,就沒聽說她和誰約會過。我以為她有毛病,結果是眼光高。等了五年,終於等到了妳舅舅,就烏魚精壹樣纏上去。等著瞧吧,她如願不了!”
接下來的幾天,皇室為所有貴賓安排了壹系列活動- 騎馬,狩獵,遊湖,賞花……。我為了避免和靖平見面,就找了各種理由不參加,可Ludwig也宣布退出壹切活動要陪著我。
我要躲著靖平,也要躲Ludwig,就盡量在學校裏待的時間長些,壹回宮就躲到Alexandra那裏去幫她準備婚禮。我對平時壹些不大喜歡的活動安排也斷然應允,比如出席議會年度開幕儀式,聽我叔叔在臺上宣讀冗長的翌年內閣議程;參加總統夫人的茶會,忍受貴婦名媛間相互攀比炫耀的交談;甚至出席壹個美國富豪用錢買來的爵位授勛儀式,而遭到他兒子的可怕糾纏- 他不停地以壹種露骨的方式對我獻殷勤,並且在對我行吻手禮時,竟然不顧禮儀地吻在我露在手套外的□手臂上,讓我深悔當時為什麽沒有戴壹雙長些的手套。
但和這壹切相比,我更怕見到靖平,尤其怕見到他和Matilda在壹起。
但每天,有關靖平和Matilda公主的消息還是由Olivia事無巨細地匯報給我:
“今天上午打網球的時候,我假裝扭了腳,讓靖平把我從場中央抱到場下坐著,還讓他幫我脫了鞋子揉腳。妳該看看當時那瑞典女人的臉,氣得鼻子都歪啦!”
“我今天和靖平說了好久的話!他還問了我壹些妳的事。結果Matilda居然又跑過來打岔,說是要和他談工作。妳猜靖平跟她說什麽?他叫她等壹會兒。樂死我了!”
“妳舅舅穿騎馬裝太帥了,妳沒看到真可惜!但是Matilda的騎馬服居然看起來和他的像是情侶裝。我不信靖平想和她穿這樣的衣服。壹定又是那女人搞的鬼!”
“Gisèle,待會兒在花園裏有個小酒會。妳說我穿什麽好?靖平他喜歡什麽顏色?”
……
婚禮前的最後壹周,萬事俱備。為了緩解壹對新人在婚前的緊張情緒,壹班年輕人決定去意大利鄉下修養放松。
我心裏是壹千個不願意去,但Alexandra說她跟其他人都不熟,怕應付得不對被人笑話,就苦苦央我陪她壹起去。我不忍丟下她,只好答應。
於是,Bernard,Alexandra,靖平,Matilda,Ludwig,Olivia,和我壹行七人,連同隨行的近十名武官侍從和侍女乘包機從布魯塞爾直飛佛羅倫薩,然後乘車前往位於托斯卡納鄉間的壹座莊園。
這是Olivia父親的產業,是她的家人避開紛擾,尋求清靜時的壹塊世外桃源,外人並不知曉。相比羅馬和佛羅倫薩,我們在這裏被人認出來的機會很小。
下午三點時我們到達了目的地。人們先回自己的房間沐浴換衣稍事休整,四點時會壹起在樓下客廳喝下午茶。
Ludwig這壹路都粘著我。我雖有時也拿他當擋箭牌,躲避和靖平的接觸,但他的熱烈殷勤也讓我有些吃不消。趁著喝茶前還有壹點時間,我只想壹個人到莊園的葡萄園裏散會兒步,清靜清靜。
於是我快快地洗了個澡,換好衣服朝外走。
“您就穿這壹身去喝茶嗎,殿下?”我的侍女驚訝地問。
在宮裏時,即便是喝下午茶也要穿得比較正式。而我現在的裝束卻只是方領白襯衣加嫩黃色的V領開司米毛衣,下裝是壹條剛到膝蓋上方的米色羊絨百褶短裙,再配上壹雙白色的及膝長襪和米色的平底皮鞋,很隨意的裝束。
“沒關系,現在又不是在宮裏,奶奶看不見的。”
侍女著急了:“可剛才Matilda公主和Olivia小姐的侍女告訴我說,她們都在用心打扮呢。您穿得這麽素,要給人比下去了。”
“我不在乎的。再說,也沒人在意我會穿什麽。”我淡淡地說著,心裏卻有些黯然。
“那戴副小耳環吧。”侍女繼續勸我。
我搖頭。
“我知道您不喜歡脂粉,但唇彩總要用些吧。”侍女仍不甘心。
我還是搖頭。
“那您總要把頭發打理壹下呀。”侍女有些急了。
“好吧。”我被她纏不過,只得在梳妝鏡前坐下來。
侍女趕緊搬出梳妝箱,興沖沖地問:“我用卷發器給您做壹頭長波浪,好不好?就像您上個月給博物館剪彩的時候Dorléac先生給您做的那樣,像洋娃娃壹樣漂亮。”
我否決道:“給我梳兩條辮子吧。要快些,不然我們沒時間散步了。”
侍女終於無可奈何地按我的要求梳了兩條最簡單的清水長辮垂在我胸前,然後跟著我偷偷溜進莊園裏的葡萄園。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童鞋們,這次更新又晚了- 最近在做壹個項目,客戶是猶太人,那個精明厲害勁兒,好像要榨出我們骨頭裏最後壹滴油,所以搞得我周末還要加班。
既然主角配角都齊齊登場,偶就把場景暫時搬到意大利(偶除了中國之外最喜歡的國家)去了。
當年在意大利旅行的時候,偶正在構思這本小說,常常走壹處,就想象男女主角會在此處發生怎樣的糾結,結果搞得整個旅行都象在夢遊。
葡萄園(雲深)
葡萄園種在壹片低緩起伏的丘陵上,爬滿金色葡萄藤的木架順坡而搭,勾出丘陵起伏流轉的脈絡,在深秋明亮的陽光下,如同織錦上蜿轉流采的紋理。據說歷代的Emanuele公爵都有親自釀酒的嗜好,由他們親手釀出的紅酒是重金難求的上品。而他們釀酒的葡萄就出自這片葡萄園。
托斯卡納的秋陽明艷溫和,照得人暖暖的,再有重重的心事,也卸了壹半。我放松地籲了口氣,享受著這片刻難得的平靜,踩著腳下松軟的泥土,在爬滿葡萄藤的木架間漫步。侍女安靜地跟在我身後。
這裏沒有Matilda與靖平的卿卿我我,沒有Ludwig的如影隨形,也沒有Olivia與Matilda的劍拔弩張。有的只是陽光,藍天,和金色的葡萄葉。
不知從何處竄出壹只黃色的小狗,蹦跳到我身前停住,擡頭好奇地看著我。那困惑不解的模樣活像壹個可愛的孩子。我不禁笑了,蹲下來伸手去摸它。它卻將尾巴壹搖,扭頭跑得沒影。
我有些遺憾地站起身,繼續漫步前行,然後停在壹串被忘了收割的葡萄前,伸手碰碰那溜圓金黃的果實,再從斑斕的葉隙間窺看壹角湛藍的天。
突然,壹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我視野的遠處,然後由遠及近向我走來。
“殿下,是李先生,是您舅舅。”侍女在我身後輕聲說。
我從第壹眼就知道那是誰,也從第壹眼就慌起來,腦子裏壹片混亂,手抓著壹只葡萄藤,恨不得把頭埋到葉子裏去。
“李先生,您好。”我聽見身後的侍女說。
“妳好,Amélie。”是靖平略低好聽的聲音。他在宮裏住了壹星期,已經記住了所有近身侍衛和宮女的名字,對他們壹律禮貌地以名相稱,絲毫不擺架子。
我不得不慢慢擡頭。他已站在我面前,隔著壹架齊到他下頜的葡萄藤,朝我靜靜地微笑。
“怎麽壹個人跑出來?”他的聲音溫和得像此時的陽光。
“想透透氣。”我垂了眼睛,拘謹地回答。我本想大方自然些,可現在的反應仍像個被大人捕個正著的孩子。我惱起自己來。
“我第壹次在北京家裏看見妳時,妳也是這樣壹個人偷偷跑出來在園子裏逛。那會兒妳才十二歲。”他聲音裏的神往悠遠把我帶回到五年前的那個夏天。
我鼓起勇氣擡頭看他,碰上他微笑的眼睛,含了壹如既往的關愛與縱容,但裏面仿佛多了壹絲我未曾見過的,爍爍的東西。
我的心怦然而動,但瞬間又明白過來 – 他目中閃爍的只是此刻太陽的折光。唉,妳這夢當真是做不醒的麽?我有些惱自己。
“介意我和妳壹起走走嗎?”他問。
我將目光別到壹旁,輕輕“嗯”了壹聲。
我們緩緩向前行去,中間隔了壹架蜿蜒曲長的葡萄藤葉。我們都靜默著。有小小的飛蟲在藤葉間潛遊穿行,發出低低的歌壹樣的嚶翁聲。
我管不住自己要朝他看去的目光,又怕被他覺察,就從藤葉的間隙裏偷偷瞥他壹眼,又趕緊逃開。兩次三番後,就撞上了他笑吟吟的眼睛。我漲紅了臉,再不肯扭過頭去。
“在大學裏還習慣嗎?”他問。
“挺好。學的是我喜歡的東西,同學也都很友善。”我答道。
“認識了很多朋友吧?”
“對。男女都有,跟其中壹兩個還特別要好。”我看他壹眼,接著說:“這不是妳當初希望的嗎?”
壹年前我不得不和他分離的那個夜裏,我不顧壹切地對他表白之後,換來的只是他無情的壹句:“等妳大些了,多經歷壹些事和人,才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愛情。”當時他語中的平淡和鎮靜,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他仿佛有點無奈地笑了壹下,接著問:“Ludwig也是特別要好的朋友之壹嗎?”
靖平,妳現在仍是在以壹個長輩的身份關心我的感情生活嗎?我的心被失落與傷懷漲得滿滿。
“Ludwig跟我挺投緣,跟他在壹起挺開心。”我負氣地回答。
藤架那邊沈默了片刻,他略低磁性的聲音忽然把法語換成了侍女聽不懂的中文:“雲深,妳還在生我氣嗎?”
我壹怔,僵在當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看著他。
他也停下來,轉身正對著我,站在我面前。橫在我和他之間的枝枝蔓蔓的葡萄藤葉讓我看不清他的臉。
“原諒我,好嗎?”他的聲音低下來,帶著種緩緩的深重在裏面。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期待著他下面的話。
“我當初說那樣的話傷妳,並不是我的本意。事實上……”
“靖平。”壹個柔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我循聲望去,葡萄架盡處的小徑上,站著亭亭玉立的Matilda 公主。
她穿著件及膝的長袖緊身黑絲絨小禮服,開到肩部的壹字領露出她優美白皙的鎖骨,金色的頭發在腦後卷成壹個精致的法國髻,頎長的頸旁掛著壹副熠熠生輝的水滴型鉆石耳環。她站在陽光裏,像壹只美麗優雅的天鵝。
她的出現把我從夢裏驚醒,提醒著我所有假設的可笑,和幻想的愚蠢。
“廚房裏剛烤好了soufflé。我來叫妳們回去,否則涼了味道就差壹些了。”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們說,眼中是對靖平以外的旁人少見的溫和。
作者有話要說:偶自己都覺得自己太狗血了,每次要真情表白的時候,總會有其他的人或者事來插上壹杠。偶的水平有限,只能這樣蹩腳地湊字數。嘿嘿,大家將就看。
話說Matilda“裝備齊全”登場,下壹章是壹堆人在壹起喝茶。畫個關系圖:雲深和靖平之間是愛妳在心口難開,Matilda對靖平是勢在必得,Ludwig對雲深是壹往情深,Olivia對靖平是躍躍欲試。這樣壹堆人在壹起喝茶會喝出什麽來?(作者奸笑。。。。。)
下午茶(雲深)
回到客廳時,大家都已經在擺好茶具杯碟的圓桌前坐好等我們。
“Gisèle,妳們藏到哪兒去了?” Ludwig不等侍從上前就徑自為我拉開了他身旁的椅子。
我只得坐下,然後讓侍從將餐巾鋪在我膝上。
“我們在葡萄園裏散了會兒步。”靖平回答。
侍從上前把剩下的兩把挨在壹起的椅子替靖平和Matilda拉開,他們兩人便緊挨著坐下來。
靖平的另壹側,坐著精心裝扮過的Olivia。她穿著的那件深V領的玫瑰色雞尾酒禮服,勾勒出她凹凸玲瓏的曲線,壹頭棕色長發做成波浪長卷,看似隨意地散在腦後肩旁,襯得壹雙眼睛曼妙嫵媚。雖只長我壹歲,Olivia卻比我有了太多的女人味。
再看靖平,駝色潔凈的短樁領襯衣外,穿著壹件窄領豎紋的煙灰藍色細絨西服,雅致疏朗。他坐在Matilda與Olivia之間,無論將他和兩者中的誰放在壹起,都是壹幅賞心悅目的圖景。
壹眾人裏,就我穿得最隨便。
趁著侍從給每個人斟茶時,Ludwig將頭伸過來,在我耳邊悄聲說道:“妳穿什麽都是最好看的。”
“謝謝。”我輕言壹聲,端起杯子喝茶,掩飾自己的失落。我連參加這遊戲的資格都沒有,衣著打扮也就不在乎了。
由Matilda啟頭,大家開始聊天。談話主要是在Matilda和三個男人之間進行 – 政治形勢,經濟動向,以及外交格局。
Matilda是除我祖母以外,我所見過的最聰慧卓識的女子。聽她與三個男子的對話與辯論,理清據明,有條不紊,與靖平的風格有些相似。Bernard和Ludwig跟她辯論,不時落了下風。而靖平說話並不太多,只適時畫龍點睛地幾句,但字字精彩中的。
關於政治和經濟,除了我平時在公眾演講和接受采訪前背誦的議會內閣替我寫好的稿子外,我再沒有更多地了解,也不感興趣。所以此時我知趣地沈默喝茶,或者跟同樣插不上話的Alexandra小聲聊幾句。
而Olivia卻不願讓Matilda獨占了風頭,就努力地把話題往別處引。靖平馬上很禮貌地順著她的話題和她交談,於是大家又聊起了騎馬,滑雪,沖浪,開帆船。這次Olivia變成了主講,還故意不讓Matilda插話。
Olivia的示威挑釁太過明顯,以Matilda的身份和地位,她這是在“犯上”。我有些不安地看了Matilda壹眼,只見表面上已落了下風的她,面不改色地端坐著,悠然地喝茶,碰上我的目光,她只安然地朝我微微壹笑。我不得不驚嘆她的鎮靜和氣量。
Olivia在Matilda面前扳回了壹成,心裏高興起來,說話也就越發地興致勃勃:“年底我要參加在巴黎的名媛成年舞會。靖平妳作我的男伴好嗎?”
每年在巴黎都會有壹場為剛成年的少女舉行的盛大舞會,是這些女孩子進入成人社交圈的標誌。它的邀請面向世界各國,但所挑選的對象卻是極嚴格,非豪門貴族或者巨賈首富的千金不能受邀。Olivia此時邀請靖平作她的男伴,已明顯地是在向他示好。
“能陪公爵小姐壹起出席是我的榮幸。但我每年年底的日程都排得特別滿,很遺憾,怕是沒法去。”靖平婉言回絕著。
Olivia滿臉失望,而Matilda則端起杯子,悠然地抿了壹口茶。看起來她對自己的幸福很有把握。
Olivia把目光轉向我,使勁朝我使眼色,要我幫她。
我明白Olivia不依不饒的性子,只得硬著頭皮開口:“靖平。”
他轉臉看著我,滿眼的溫煦。
我繼續道:“靖平,妳不是說年底會待在斯德哥爾摩處理醫學院的事嗎?這樣不是可以順道去巴黎嗎?又不遠。再說壹個晚上的時間,安排上換壹換,擠壹擠,總可以挪出來的。參加那舞會的女孩子什麽都要比- 衣服,首飾,化妝,談吐,舞姿,帶去的男伴尤其重要。”
“Gisèle說得對。” Ludwig也在壹旁替我幫腔:“那種家世的女孩子,面子比什麽都重要。只要妳壹去,Olivia就算是穿襯衣長褲也能把她們全比下去。”
靖平看著我,用中文問:“妳真這麽想我去?”
我垂目看著面前的茶杯,輕聲用中文答道:“是的。”
沈默兩秒,我聽見靖平用溫和的聲音對Olivia說道:“我安排壹下試試看。”
好了,我說服他了。我達到了目的,心裏卻壹陣糾結地難過。
Olivia滿臉抑制不住的喜悅,有些得意地瞟了Matilda壹眼,雙目曼媚地看著靖平:“謝謝妳,靖平。那舞會很有意思,我保證妳不會失望的。”然後拋給我壹個感激贊賞的眼神:“唉,只是委屈了Gisèle。這可憐的孩子長得這麽美,卻不能去。她要是去了,那些女孩子穿什麽都沒用。”
“妳用不著替Gisèle公主可惜。”久未說話的Matilda此時平靜地開口:“這個舞會雖然聲名在外,但歐洲沒有壹個皇室會讓他們直系血統的公主參加。即使參加這個舞會的某位女子有公主的頭銜,她也壹定是皇室的支系旁親。那些豪門女子通過舞會上的競爭想要得到的傾慕與公眾註意,Gisèle公主生下來就有,根本不用去和誰爭。更何況,民眾對她的尊敬和仰慕,是其她人再怎樣爭取也得不到的。那是她的血統決定的。所以,不參加這個舞會,Gisèle公主並沒有損失什麽。”
宮裏的規矩和議會的法律的確都不允許我參加這樣的舞會,原因是他們認為皇室的公主與普通的貴族甚至暴發戶的女兒壹起競爭,是不屑和有辱皇室尊嚴的。盡管我對藍血階層裏森嚴的等級血統論已見慣不怪,但Matilda這樣直白地譏諷Olivia不算皇室直系,仍讓我吃驚。
Matilda方才的沈默並不是她甘於忍受Olivia的挑釁,而是她壹直在等機會給與Olivia最重的反擊。現在,她等到了。
我壹看Olivia,果然已是氣得滿臉通紅。我知道她的脾氣已經要按捺不住了,正要勸解,她已經開始反唇相擊:“在某些人眼裏,這樣的舞會是不入流的相互攀比炫耀,但她們心裏卻妒嫉得要命。因為這些參加舞會的女孩子無論又沒有真正的貴族頭銜,有的甚至是暴發戶的女兒,但有壹樣東西她們絕對不缺。那就是十八九歲的青春美麗。過了二十五歲走下坡路的老女人在那裏是根本沒有市場的,所以想抓住機會貶低別人,也可以理解。只是這樣狹隘的心思太多的話,更年期只怕要來得更快,對自己沒好處的。”
“好了,老談這個話題沒意思。”靖平趕緊調和:“Gisèle,妳最近又沒有什麽新的作品讓我們聽壹聽。”
我趕緊在客廳的鋼琴前坐下,彈起我上周剛編好的壹份作業 – 壹支豎琴獨奏曲,但用鋼琴彈來也不錯。
壹曲彈完,屋裏靜默無聲。我擡眼四顧,碰上靖平深深的眼睛。
“這曲子有名字嗎?”他問我。
“叫《關於記憶》。比較陳詞濫調的名字,想不出更好的來。”我回答。
“這名字,很恰當。”他緩緩道。
Ludwig興奮地走過來,拉我在琴凳上壹起坐下,笑著說:“妳太厲害了,Gisèle。我得回家開始練琴了。我們來個四手聯彈好不好?來個歡快點的,Brahms的《匈牙利舞曲第五號》如何?”
我只得同意,和他壹起彈了起來。曲畢擡頭,Ludwig壹雙灰藍色的眼睛含了愛意與喜悅正爍爍地註視著我。
Olivia帶頭拍手,壹邊笑著揶揄:“哎,金童玉女,金童玉女呀。”
我疲倦地閉目,只盼著這漫長的壹天快些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給這個下午茶取個名字- 鴻門茶。
狗血灑完,我閃!
城墻(雲深)
第二天壹早,我們七人和部分隨從乘著壹輛加長車去了附近的小城西耶那觀光散心。昨日的不快仿佛從未發生過,大家的興致都很高,壹路說說笑笑。
我們登上西耶那從中世紀保留下來的城墻。寬闊的城墻上除了我們,再無旁人。
昨夜下過雨,洗得古老的紅石磚面閃閃簇新。遠處城外托斯卡納連綿的丘陵仍攏在雨後晨霧的煙水裏,遠遠近近,深深淺淺,中國水墨畫般地清逸溫秀,正好應了那句“山如眉黛橫秋水”。
這樣的風景要靜靜地看才體味得完全,但緊跟在身旁的Ludwig卻讓我沒法清靜。此時他又在我耳旁絮絮低語,我只得禮貌地敷衍著,目光卻無奈地向前遊弋,最後落在緩步走在前方的靖平身上。
他穿著件小方領的黑呢短大衣,剪裁得非常精細貼身,襯出他挺擴飽滿的,完美倒三角樣的上身。壹條深灰色的直筒牛仔褲束進腳上壹雙齊踝的黑色短靴裏,勾勒出他修長有力的雙腿,最後頸上系著壹條紫色的羊絨圍巾。整個人優雅而利索。
Bernard和Ludwig平素都是好看出挑的男子,但當靖平往他們身邊壹站時,兩人卻立即失色。
墻頂兩側種著齊整高大的栗子樹,我站在樹下看著壹只松鼠搬著地上落滿的栗子。這時,只聽Ludwig對Olivia笑著說:“意大利女孩子裏天生金發的還真不多見。”
Olivia驕傲地撫撫自己卷曲濃密的棕發,大聲而不屑地說:“金發有什麽好的?妳沒聽說過金發女人的智商通常都很低嗎?”她這話顯然是說給壹旁金發的Matilda聽的。
我心裏壹嘆,又要開始吵架了。
誰知Matilda卻壹臉鎮定,慢悠悠地開口:“我倒認為那只是些把頭發染成金色的蠢女人給真正的金發女子帶來的壞名聲。這種女人我在意大利倒是見到了不少。”
Olivia頓時滿臉通紅,想要反擊又壹時找不到言語,因為意大利女子愛染金發,這的確是事實。最後只得哼了壹聲,把頭扭到壹邊。
這時壹陣風過,頭頂的金色樹葉簌簌而動,我只覺頸上壹涼,原來是風吹落了葉間的積雨。我這才想起剛才在車裏因為熱,我就摘了自己的圍巾,但卻忘了帶出來。
“妳冷嗎,Gisèle?”身旁的Ludwig摘了自己的圍巾遞到我手裏。
“不,謝謝,不用。”我連忙推拒著。從小到大,我不碰男人的衣物,只對壹個人除外。
壹行眾人都回頭看著我們,Olivia更是大笑起來:“Ludwig,妳不知道吧。Gisèle從小就不碰男人穿過的衣服,嫌臟啊。”
Bernard在壹旁連忙笑著解釋:“Ludwig 妳別見怪,Gisèle歷來就有這習慣。都是我奶奶給她從小訂的怪規矩造成的。她老人家規定除了家裏人,其他男子都不能直接碰Gisèle的皮膚。”
但是沒有人知道,在北京的家裏,我曾偷偷溜進洗衣間,輕輕撫摸靖平剛換下來的,似乎還殘留著他體溫和氣息的襯衣。
我傷感地垂目,再擡眼時,本是站在遠處的靖平已走到了我面前。我驚訝地看著他摘下自己的圍巾,從容地系在我□的頸間,再將我風衣的翻領整理好,末了風輕雲淡地壹句:“妳這兩天最好不要著涼。”
今天是我例假的第二天。我有痛經的毛病,壹旦受涼就愈發嚴重。以往每月的這時,瑋姨都會督著我穿暖衣服,戒生冷,再逼著我喝我最怕喝的玄胡益母湯。盡管我的經期準得像鐘點,但已過了這樣久,而且是女兒家的體己事,他怎麽居然會記得?
“舅舅跟壹般的男人就是不壹樣,是不是,Gisèle ?”Matilda不知何時已走到我身前,對我和藹地笑著。
我也回她微微壹笑:“對。”心裏卻是撕扯地痛。妳還在做夢嗎?他即便對妳有心,也是出於長輩的關愛,而不是妳所夢想的。
“靖平,妳給Gisèle系的這個結不好看。” Matilda說話間已輕柔地解開我頸間的圍巾,再重新系好,笑吟吟地問我:“看這樣是不是漂亮些?”然後用含笑的眼睛去看靖平。
她不笑的時候像冰,壹旦笑起來卻是艷若桃李,讓人無法阻擋。
靖平笑了笑道:“公主殿下的眼光的確是獨到。”
“我覺得還是靖平剛才系的那個好看。” Olivia也緩緩走過來,聲音裏有隱隱的挑釁,剛才被Matilda將了壹軍,氣還沒消。
“Gisèle妳說哪個更好看?”她偷偷朝我擠眼睛,分明要讓我幫她擠兌Matilda。
我不想再起爭端,也不願讓任何人難堪,只得回答道:“是不壹樣的好看。Matilda公主系的是女孩子的系法,靖平系的壹看就是男人戴的,但都很漂亮。”
Ludwig也在壹旁笑著接茬:“Matilda,我從沒見妳對哪個女孩子像對Gisèle這麽好過。這是怎麽會事?”
“Gisèle就像落入凡塵的天使,誰會不喜歡她?”Matilda看著我,壹臉溫柔親熱的笑意。
但她那雙冰綠色的眼睛卻讓我心裏壹寒。
這時,西耶那城中教堂的鐘樓遠遠傳來報時的鐘聲。大家都停了下來,靜靜地聆聽。
壹聲,再壹聲,不緊不慢,經年不變。
曾經,我和自己心中深愛著的那個人站在另壹座古城的城墻上,也是在輕霧裏聽著晨鐘的報響。我在他懷裏念《長相思》,聽他講七夕長生殿。他承諾我,無論去哪裏都帶著我。
他是戲言,我卻當了真。
如今,他就在我身畔不遠,但身旁已經站著了他的好姻緣。
我低頭垂目將口鼻埋入頜下的圍巾裏,我以往所熟悉的他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氣息是不屬於我的,但它卻像鴉片壹樣讓我不顧壹切地渴望,無法自拔。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或許會奇怪,靖平怎麽會壹直記得雲深的例假期。其實只要用電腦或者黑莓上的日歷設置功能,每個月都會收到很準確的自動提示。靖平那麽細致的人,平時雲深在北京時,每個月哪幾天會不舒服,他都是知道的,就對她格外照顧,但是怕雲深尷尬,他是不會跟她明講的。當雲深回到布魯塞爾以後,靖平也並沒有取消日歷上的這個功能,每個月照樣會受到這樣的提示。他這樣做,只是因為距離隔不斷他對她的牽掛。
Matilda解掉靖平給雲深系的那個圍巾結,已經表明她在吃醋了,只不過手段比較高明,壹般人只當她是在關心雲深,看不出她的醋意來。
Mayer童鞋問我:“Matilda不知道靖平是雲深的舅舅麽?那不是更應該處處討好雲深才對?就算發現他們之間不單純也不應該是現在呀。”可能其他童鞋也有類似的疑問,我就把回復在這裏再貼壹遍,希望我的解釋讓大家覺得可信:
Matilda知道靖平和雲深是名義上的甥舅關系,起初也是不以為意的。當她是個心細聰明的女人,自從靖平在歌劇院和雲深重逢開始,靖平目中神情的細微變化就已經引起了她的註意,讓她起了疑心。再加上後來壹群人在布魯塞爾和意大利的壹段時間相處,她就註意觀察靖平和雲深在壹起的每壹個細節。Matilda這個時候對靖平和雲深的關系還處於非常懷疑,但是還未確定的階段。但是她這種人心機比較重,任何威脅到靖平接受她感情的事和人,她都會寧信其有,防患於未然。後來在意大利發生的壹些事情,就會讓Matilda確定了靖平和雲深之間的感情。
井邊(雲深)
我們沿城墻而下,走進西耶納城內。
城裏充滿保留完整的中世紀石制建築和蜿蜒窄小的石板小巷。漫步其間,仿佛置身童話。現在是旅遊淡季,城中遊客稀少,這反而更容易讓人領略到它原本舒緩閑逸的節奏與平和安詳的古風。
走到壹座小小的方形廣場,除了正前方是教堂和鐘樓,周圍的建築就全是餐館和各種小店鋪。
“有人渴了嗎?我請妳們吃冰激淩。意大利的冰激淩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哦!尤其不像有些北歐的冰激淩,膩死啦。” Olivia笑嘻嘻地問大家,壹面略帶輕蔑地瞥了Matilda壹眼,然後徑自拉著靖平朝對面的冷飲店走,其他人也慢慢跟過去。
Ludwig壞笑著朝我擠擠眼睛,小聲說:“又有好戲看了。”
我皺皺眉,也小聲回答他:“幹什麽這樣幸災樂禍?妳很享受昨天下午喝茶時的情形嗎?”
他趕忙解釋:“我不是這意思,Gisèle妳別生氣……”
我顧不上他,快步走到Matilda快步走到面前,略帶抱歉地說:“Matilda,妳別往心裏去。Olivia的性格很直,想到什麽說什麽。她不是有意冒犯妳的。”
我雖然和Olivia親近,但今天處處都是她先發難去招惹Matilda,而且言語確實不妥。我即使對Matilda再敬而遠之,她當眾受這樣的委屈,我也看不下去。
誰料Matilda竟像沒事壹般地輕松自然,對我優雅壹笑,說道:“我不在乎她的。心裏越沒把握贏的人,越是喜歡逞口舌之快。”
大家都走進店裏,只見靠墻的長長壹排冷櫃裏錯落齊整地擺著二三十種五顏六色的冰激淩。
“Gisèle,妳是不是還是要妳最喜歡的開心果?” Olivia問我。
我“嗯”了壹聲。
靖平站在我身旁,低聲用中文說:“冰激淩太涼,妳現在還是別吃。換成旁邊的胡桃太妃糖好不好?看起來也不錯。”
我紅了臉,輕聲用中文答他道:“我大了,已經不用人管。再說在歐洲也不講究這個的。”
Olivia好奇地問:“妳們在嘀咕些什麽?拜托用大家都聽得懂的語言。”
靖平笑了壹下,用法文回答:“Gisèle不喜歡我管她吃東西。”
“被人管是挺煩,但靖平是個好舅舅呢。是不是,Gisèle?” Matilda對我說,美麗的臉上滿是柔和。
店員把兩只蛋卷疊在壹起,往上面放了兩個綠色的冰激淩球,然後遞給我。靖平在壹旁無可奈何地苦笑壹下,從櫃臺上的壹只大杯子裏抽出壹把塑料小勺遞給我。
靖平,Matilda,和Bernard,都不愛吃甜食,大家就去了旁邊的咖啡館,坐在露天的桌旁。他們三人喝咖啡,余下的人吃冰激淩。
小小的廣場被四周的古老石頭建築圍得四四方方,只在頭頂露出壹方湛藍的天。時而有浮雲不緊不慢地飄過,悠悠閑閑。廣場中央有壹口帶石拱的老井,壹個小女孩正趴在上面,往井裏掏著什麽。
Ludwig起身去接他父親的電話,我終於可以清靜壹會兒,就趕緊從座位上起身對大家說:“妳們先慢慢聊,我四處走走。”
靖平看看隔我們兩桌遠,身著便裝的隨從已經起身,便也放了心,只囑咐我壹句:“別走太遠。”
我慢慢朝老井走過去,兩名隨從跟在我身後大概十米遠。我踏著石階走上井臺,那小姑娘看我壹眼,又埋頭繼續手裏的活計。
她像是本地人,大概四五歲的年紀,卷曲的短發,圓乎乎的臉,眉目稚氣可愛。老井已被石板封住了井口,又在上面放了鐵柵蓋。石板上落了零零散散的硬幣,大概是遊客從柵蓋的空隙裏投進去的。小姑娘這會兒正在用壹支細木棍從柵蓋的空隙伸進去,撈著硬幣。
“我可以在這裏坐坐嗎?”我問她。
她擡頭看我壹眼,點點頭,目光在我手中的冰激淩上停了壹會兒,又繼續低頭掏著,臉上的表情隨著手裏的動作,時而喜悅,時而緊張。但終究這是個徒勞的嘗試,她終於抽出小木棍放在壹邊,圓圓的小臉上滿是沮喪。
“要冰激淩嗎?下面那個球我沒動過的。”我試著安慰她。
她高興地點頭,咧嘴壹笑,露出壹顆缺了的門牙。
我抽出最下面的蛋卷,把我動過的那個球撥到上面,再把剩下的壹只冰激淩球和蛋卷壹起遞給她。她很歡喜地接過來,和我並排著坐在井臺上吃起來。
我用靖平給我的小勺慢慢舀著冰激淩,而小姑娘則是大口地舔,吃得嘖嘖有聲。她可愛的吃相逗樂了我,我朝她笑起來,又拿出壹張紙巾,替她擦掉下巴上的冰激淩。
“妳叫什麽名字?”她問我。
“Gisèle。妳呢?”
“Gabriella。”她回答。
“看多巧,我們的名字都是G開頭。”我朝她眨眨眼睛。
“妳是外國人嗎?”她睜大眼睛問我。
我點點頭。
“妳長得真好看。比電視裏的公主還好看。”她壹面吃壹面說。
“那Gabriella,妳也想當公主嗎?”靖平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轉頭壹看,他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後,手裏拿著壹個帶蓋的紙杯。
作者有話要說:Olivia的原型是我大學時的同屋- 壹個意大利裔的美國女孩子,也是那種潑辣直率的個性,我很喜歡。她和我們學校裏的壹個中國留學生還有壹段異國戀,有空我很想寫壹寫。
上壹章那個系圍巾的情節是滿有含義的-
Ludwig的圍巾雲深不要(意味著Ludwig的心意也同樣會被拒絕掉)。
靖平的圍巾圍上來雲深倒是壹點也不反抗(本質上是因為在雲深心裏,靖平才是“The One and Only")。
盡管Bernard已經向眾人說了雲深不碰男人的衣物,但是靖平還是當仁不讓地把自己的圍巾往雲深脖子上套 (這是靖平對雲深心意的試探,也是他對Ludwig對雲深過分親密的壹種略帶醋意的反應。)
Matilda壹定要解了靖平給雲深系的圍巾結(她已經看懂了靖平對雲深的心意,表面上溫言笑語,內心是絕容不下。)
孤兒(雲深)
“熱的姜茶,喝壹點吧。現在吃那些冷的東西對妳終究是不好。”他把紙杯遞過來。
“謝謝。”我感念他的關心,順從地接過杯子。清香的姜茶裏放了新鮮的檸檬和蜂蜜,是我平時喜歡的味道。我捧著杯子,慢慢地喝,脈脈的溫暖從手上滲到心裏。
“妳也是外國人嗎?” Gabriella圓圓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靖平。
靖平很和善地對她點頭。壹般孩子都喜歡他。
“妳在做什麽?”靖平看著她微笑,壹臉溫善平易。
“我想要壹條公主裙,就是電視裏演的,上面有很多寶石,閃閃亮的那種。”小女孩滿眼的神往,但瞬時又黯淡下去:“可姑媽說家裏錢不夠,要等明年再給我買。”
“妳爸爸媽媽呢?”我問她,心裏止不住地下沈。
“我壹生下來他們就死了,我跟著姑媽住。後來姑媽生了兩個弟弟。弟弟們也沒有爸爸,他老早以前跟別人走了。現在我們四個人壹起過。”小姑娘壹邊吃著手裏最後剩下的壹點冰激淩壹邊說著,仿佛正講述著壹個與她自己無關的故事。
我看著她,壹顆心抖抖索索楸成壹團:“姑媽對妳好嗎?”
“好。但是她太忙了,要開店,又要照顧我和兩個弟弟,還經常生病。”
“妳住哪裏?”靖平在她面前俯下身,手放在她頭上,輕輕地撫摸。
小姑娘伸手朝廣場角上壹指。
“帶我們去妳家好嗎?”靖平溫聲問她。
小姑娘從井沿上跳下來,高興地拉著靖平朝家跑。我起身,緊跟在他們後面。
小姑娘的家在廣場背後壹條偏僻的小巷裏,是個非常狹小的店鋪,櫃臺裏擺著明信片和打火機壹類的雜物供出售。壹個瘦小的女子正在櫃臺後面給壹對大概兩歲的雙胞胎男孩餵飯,見Gabriella跑進來,就對她說:“Gabriella,妳是不是又去井臺邊玩了?說了多少次小心摔了,怎麽就是不聽?妳餓了嗎?飯在廚房裏,自己拿來吃吧。”
當她看見孩子身後的靖平和我時,吃了壹驚。
“姑媽,這個好看的姐姐和叔叔說要來看看我們家。”小姑娘高興地宣布。
“上午好,不好意思打攪妳了。”靖平很禮貌地朝Gabriella的姑媽點點頭:“我們在井臺邊遇到Gabriella,和她玩得挺高興,就想送她份禮物作紀念。”說完從皮夾裏抽出壹張支票,寫好後遞給Gabriella的姑媽。
這是壹個三十出頭的有些早衰的女子,面色青白,非常地瘦。她懵懂地接過支票,看著上面的數字,楞了兩秒,才像清醒過來壹樣,趕緊要把支票還給靖平:“不,不!先生,這太多了,都夠我們兩年的開銷了!我們沒為您做什麽,不能收這錢。”
Gabriella像是被她姑媽的激動嚇了壹跳,緊靠著我站著,伸手拉著我風衣的下擺。我趕緊蹲下去,把她緊抱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輕說:“不怕,不怕,沒事的。叔叔是要送禮物給妳。”
靖平把支票塞回Gabriella姑媽的手裏,懇切地說:“妳別誤會,我們沒有別的意思。Gabriella說想買條裙子,我們挺喜歡她,就想幫她了了心願。”
“可您送得實在是太多了。” Gabriella的姑媽仍在搖頭。
“妳壹個人撐著壹個家和三個小孩子,實在太不容易,我們看了心裏過不去。錢這東西,能用來幫別人比攥在自己手裏有用。妳們能過得松快些,我們也覺得高興。”
Gabriella的姑媽捏著支票,伸手擦眼睛:“先生您真好心,上帝會保佑您的。”
我已不記得是怎樣從Gabriella家出來的。我像要逃開什麽似地,邁著虛浮的腳步向前急行。
“雲深!”靖平從後面追上來拉住我的胳膊。
我回頭,對上壹雙深邃的眼睛,滿含了緊張和惻然。
“雲深。”他再喚我,滿聲的痛惜和溫柔,然後伸手在我頰上壹拂,帶來壹片濡濕 – 原來是我自己的淚。
我看著他,咬著發顫的雙唇,終是忍不住了,淚水滾燙地奔了滿臉。
他壹把將我攥到懷裏,抱得緊緊,壹手放在我腦後,急切地撫著。他的唇就在我耳邊,低低地焦灼地對我說:“雲深,妳不是壹個人。有我和妳壹起,我壹直都和妳壹起!”
我的淚流得更厲害,但只是無聲地把臉藏在他胸前。
這時,Olivia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來:“Gisèle,妳怎麽跟個小孩兒能玩這麽久?妳老是跟小孩兒玩,怎麽長得大?”
我將頭從靖平胸前擡起來,擡眼看去。模糊的淚霧裏,大家都已聚到了我們身邊。
“妳怎麽跟個小孩子玩還能哭成這樣?” Olivia驚異無比。
我把頭埋回靖平胸前,哭出了聲。
他也不說話,壹手攬著我,壹手在我背上輕輕地拍。
“和殿下玩的那個小姑娘是個孤兒。”我聽見壹個侍衛在向眾人用極輕的聲音解釋。
接下來,周圍壹片沈默。
Gabriella是孤兒,我也和她壹樣。
她從小對雙親沒有印象,而我摯愛的父母離開我,才剛剛壹年零五個月。
作者有話要說:在這壹群人裏,唯壹體味得出靖平與雲深擁抱中的深意的,就只有Matilda。此時的她比雲深更明白靖平的心意。